驃騎大將軍府。
各種渠道彙集而來的訊息,如同百川歸海,最終化作一份份或簡潔或冗長的文書,信報,呈送到了留守長安,署理後方事務的斐蓁的案頭。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其實更準確的來說,應該是壓力大的孩子早當家。
貧窮的家庭環境天然伴隨著更多,更迫切的生存壓力,包括但不限於經濟拮据,資源匱乏,生活不穩定,父母可能因忙於生計而無法充分照顧孩子等等,這些導致了孩子必須更早的面對殘酷的世界,但是窮富並不是絕對化的標準,而是生存壓力。
經濟貧困只是這種壓力最常見,最顯著的一種來源。
斐蓁當然不可能屬於貧窮的階層,但是他一樣面臨著『生存』的壓力……
年輕的斐蓁站在大將軍府後園的高臺之上。
此處視野開闊,足以俯瞰遠近的長安城。
大將軍府後園的高臺,由厚重的青石壘砌而成,約有普通屋舍三層樓高。
斐蓁獨自立於臺頂邊緣,扶著欄杆遠眺。
傍晚的風帶著涼意,捲起他深青色袍服的衣袂。
他的目光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靈動,也有一絲初掌權柄的審慎,緩緩掃過眼前這片屬於他父親治下,從破敗當中復甦,重新走向昌盛的都城。
長安,一度鼎盛,也一度荒涼。
斐蓁靜靜地看著,聽著。
後院的僕從偶爾從迴廊上走過,都忍不住會偷偷瞄一眼斐蓁的身影,然後便是低下頭,躡手躡腳的,生怕驚動了斐蓁。
府邸內,巡邏衛兵的身影在迴廊與哨崗間規律地移動,鐵甲在夕陽下偶爾反射出冷硬的光點,步伐聲隱隱傳來,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節奏。
越過將軍府的堅實圍牆,便是官廨。
小吏在官廨之中進進出出,即便是已經黃昏了,也依舊在忙碌著。
官廨再往外,就是鱗次櫛比的裡坊。
坊牆高大厚重,如同棋盤上的界格,將龐大的城市切割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單元。
因為已經是黃昏了,所以在裡坊的坊門之處,彙集了許多行人車馬,宛如細小的溪流匯入坊內,又很快被高牆阻隔了視線。
坊牆頂上,間或有負責瞭望的坊丁身影晃動。
這是長安城的骨架,是父親著力恢復的秩序,將曾經的混亂與流離框定在可控的範圍內。
那些市井的煙火,在斐蓁的瞳孔上緩緩流動而過。
就像是長安跳動的脈搏。
斐蓁雖無法看清市集內攤販的細節,卻能望見大片連綿的屋脊,以及其中升騰起的,遠比居民區更為密集的炊煙。
那是市坊之中,食肆,酒肆的爐灶日夜不熄的證明。
雖然說大漢許多人一日二餐,但是也並沒有要求說每個人一定要在什麼時間點用餐……
人流如同細小的蟻群,在縱橫的街道間緩慢移動,聚集,分散。
還有更遠的,隱約可見漕河碼頭,幾艘貨船正緩慢地裝卸,如同水面上的黑點。
斐蓁他能想象那裡的喧囂,那些商販的吆喝,車馬的轔轔,腳伕沉重的喘息,貨物碰撞的悶響混雜在一起,然後傳到他這裡,已被風和距離過濾得只剩一片模糊而遙遠的嗡嗡背景音,如同大地沉睡時的呼吸。
更遠處,則是模糊的邊界。
視線極力延伸,越過更多低矮密集的坊區屋脊,城市的邊緣逐漸融入一片原野的蒼黃。
田壟的線條依稀可辨,如同大地的刻痕,更遠處便是籠罩在炊煙裡,輪廓朦朧的山巒剪影……
天下啊……
斐蓁微微轉過了一個方向,望向了那一片灰黃與蒼茫之間的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那是未央宮的廢墟。
斐蓁多次去過未央宮。
曾經象徵著無上皇權的巍峨宮殿群,在連年的戰火和歲月的侵蝕下,早已不復昔日的輝煌。許多宮殿只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刺向天空,荒草在破碎的磚石縫隙間頑強地生長。
夕陽的餘暉為這片巨大的廢墟塗抹上一層悲愴的金紅,更顯其滄桑與破敗。
巨大的夯土臺基如同受傷巨獸的脊骨,倔強地隆起在地平線上。
斐蓁無法看清那些殘破宮殿的具體形制,但是依舊能感受到那片廢墟所散發出的,沉重而悲愴的寂寥。
它像一個巨大的傷疤,烙印在長安城的身體上,也烙印在大漢王朝身上。
好了傷疤,往往都會忘了疼。
斐蓁靜靜地凝望著這片廢墟。
耳邊彷彿還能聽到父親斐潛低沉而堅定的聲音,『蓁兒,你看到了什麼?是前朝的榮光,還是崩塌的廢墟?這其實是一道傷疤。一道大漢的傷疤……』
斐潛望著那些廢墟,『傷好了,疤留著,但是大多數人,會記不住當時傷的痛苦。』
斐蓁記得當時他對著斐潛說,他會記住……
那個時候的斐蓁,只是下意識的回答,但是現在他有一點能明白父親斐潛的意思了。
斐蓁靜靜地佇立著,看著。
府內的秩序,坊間的煙火,漕運的忙碌,田野的生機,以及那象徵著帝國輝煌與崩塌的未央廢墟……
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幅龐大而複雜的圖景。
他看到了父親治下關中漸漸復甦的生機,也看到了渭水畔老農對糧價的憂慮;看到了長安城中士子對官職的汲汲營營,也看到了平陽豪商們眼中赤裸的投機熱望;更看到了軍報上冰冷的傷亡數字……
勝利的喜悅,在父親和前線將士那裡,或許是戰略目標的達成,是通向最終目標的關鍵一步。
但傳回後方,落在不同人的心頭,卻激起了截然不同的迴響。
有人看到了終結戰亂的曙光,有人看到了飛黃騰達的階梯,有人看到了奇貨可居的投機良機。
晉公?九錫?
這些山東之地,大漢權臣們當年玩爛的把戲,何嘗不是在未央宮裡面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過?
可是又如何?
未央宮如今怎樣?
當年那些權臣又是如何下場?
曾經見證過無數的權利遊戲的長安城,最終是如何了?
父親所求的——
豈是這些?
再高大的宮殿,若根基不穩,終將化為塵土。
而如今斐氏的根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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