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禮一時分不清眼前這位主君是在說真話,還是藉著真話說假話。這種念頭剛萌生就被他親手掐斷,他應該信任對方的。說起來也很不可思議,主上與他君臣二三十載,竟未曾有一次情緒失控的爭吵。史書上血淋淋的例子以及他與吳賢不愉快的過往,彷彿是夢。
秦禮道:“是,臣失言。”
沈棠將腦袋探出船艙:“往蓮湖搖。”
正在眺望五海景色,手上機械動作搖槳的船婦回過神,衝她露出一抹爽朗笑容:“女君啊,蓮湖那邊已經封鎖了,不許遊人去的。”
說是蓮湖其實只是五海的一部分。
以前是對遊人開放的,不過聽說主上想要吃炸藕盒,親自在那兒劃了一片地方栽種大片荷花,為的就是豐收季節能收穫一堆藕。遊人不能划船進去,不過可以在外面欣賞的。
聽說國子學的學生也在那邊種了一些試驗荷,要搞什麼試驗藕的,估計也是為了吃。
沈棠笑道:“沒事,我有通行證。”
船婦一聽這話,爽快脫離大眾遊湖路線。
“女君在朝中高就?”
“嗯。”
船婦又問:“可是堂上官?”
“唔,你瞧我不像?”
“女君一表人才,氣度非凡,自然是像的。”船婦說了幾句吉祥話。跑來遊船的遊人一般不趕時間,她也就按照平日的搖槳節奏。這時候,秦禮也學著沈棠一塊兒坐船舷上,船婦見他姿態板正內斂,道,“這郎君同樣玉樹臨風,二位瞧著可真像是天作之合啊。”
遊湖泛舟也是不少適齡男女培養感情或者相親的常見場合,船婦還以為二人也是呢。
秦禮道:“不得妄言,她是我上司。”
船婦急忙賠笑收回剛才的胡話。
秦禮緩和臉色,任由湖面的風吹拂髮絲。
五海佔地面積極大,越是靠近蓮湖方向遊船越少,遠遠就能看到一片碧綠。正如船婦說的那樣,這片地方確實被圍起來種荷花了,那些遊船只能在外面遠遠觀賞。沈棠這時候已經改了坐姿方向,木屐掛在手指上,兩隻腳浸泡在湖水中。冰涼冷意順腳直衝天靈蓋。
她跟船婦打聽訊息。
“船家搖這一趟能收幾個工錢?”
船婦回道:“收個一半。”
她跟負責五海經營的機構簽訂的契卷是五五分,要是每個開放日能全勤,達到一定業績能額外得到一成的激勵。這個活兒雖然不是她的主業,但作為副業,收入也相當可觀。
沈棠道:“可有拖欠?”
船婦搖頭,調侃:“這倒是沒拖欠過,估計也不敢。聽說主君偶爾也會到五海遊玩,與民同樂。主君要是跟人一打聽,知道這點錢都欠著,五海這幫大人還要不要腦袋了?”
她說這話之時,秦禮投來一縷含笑視線。
“船家以前做什麼的?”
“以前啊,以前當過軍中民夫,幫忙運些軍需輜重做雜活什麼的,之後嘛,跟著練兵上過軍陣打仗……”船婦的經歷其實也挺精彩。
因為家中死了丈夫公婆,本地軍閥過來徵民夫,便將她徵走了。她要是不肯走,膝下一雙不滿十歲的兒女就要被抓過去。她好歹也是個成年人,力氣總比不滿十歲的孩子大。
跟著大軍後面洗衣做飯縫縫補補。
軍閥打輸了,殘部四散奔逃。
她也是運氣好,第一次就碰見了沈棠帳下兵馬。被收編之後,意外發現自己居然有一點點修煉天賦,便跟著學了一點調理氣息的竅門。隨軍來回奔波打了三四年仗,居然神奇靠著一點點軍功混到了什長位置,修煉到了末流公士,最後不缺胳膊不缺腿地安然回鄉。
更幸運的是還找回了一雙兒女。
雖說為奴為婢很清苦,倆孩子一個個瘦得皮包骨頭,但好在人還活著,甚至趕上女兒被主家發賣。她看著倆木訥乾瘦的孩子,安慰道:【不管以前,以後娘仨好好過日子。】
以前的苦,都忘了吧。
船婦是個很健談的人。
沈棠問她家人工作,她都沒遮掩。
“女兒嘛,租了間小門店,開了間包子鋪,聽說租附近的當官人都喜歡吃,吃了幾年都不膩的,前兩年說了親,贅了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兒子去學了匠人手藝,開了鋪子給人修補,賺錢不多,但養家餬口夠的。聽說他最近報了將作監開的什麼補習夜班,要是能努力學出來,這手藝走到哪裡都餓不死。我嘛,努力湊湊,一年賺來的錢也能補貼他們。”
日子紅火得全家齊心努力。
凰廷房租貴,孩子以後上學也要花錢的。
“唉,要是有個孫能修煉……”
一大家子以後都有盼頭。
沈棠:“房租還是太貴了?”
船婦:“對我家還能接受,對其他人……唉,聽說當官的都租不起太好的房子呢。”
也不是說租不起。
只是很難租到符合身份地位的房子。
秦禮用【傳音入密】說了崔孝此前的租房經歷——那簡直是一段說出來能當黑歷史的過往。千辛萬苦快要收工驗收的爛尾房子,一把火又被燒了,秦禮得知此事都想同情他。
人,倒黴到這個份上,估計就當年的主上能與之一戰——自從天下安定,康時這廝沒了禍害主上的機會,主上已經多年不曾倒黴了。
沈棠:“……是我疏忽。”
船婦不解:“啊,女君是管這塊的?”
沈棠生出點心虛愧疚:“嗯。”
其實是實在忙不過來了。
除了西北大陸這個大本營好點,其他地方一堆的毛病,沈棠怎麼抓都抓不完,問題多如牛毛,特別是宗教風氣盛行以及世家盤踞經營多年的地方。各種亂七八糟的邪教潛伏民間跟王庭玩打地鼠遊戲,世家盤踞地區,例如中部大陸就更不用說,有的是辦法噁心人。
慫恿本地胥吏集體罷工都是基操。
這還是王庭年年巡察的結果。
要是不緊盯著,興許早就發生前腳官員帶著任書上任,後腳就被人莫名其妙暗殺了。
沈棠不想慣著他們,可問題是她手中也沒這麼多基層胥吏能用啊,總不能讓派出去的官員什麼都幹吧?【三心二意】都吃不消的。
好在,各地開設的公立三院每年都有一茬茬韭菜出爐,可算是讓沈棠長長舒了口氣。
凰廷房租什麼的……
相較之下,實在不值一提。
不過,它畢竟關乎民生不可不重視。
沈棠暗暗將它記下,準備回去找人商量一下,敲定新的租賃法,規範一下租房市場。
餘光又看到秦禮掏出隨身的筆記錄什麼。她莞爾:“船家有什麼想說的,可以趁著現在說,興許回頭推出個租賃法也有女君功勞。”
船婦道:“咦?那可多了去了。”
遊船順利進入蓮湖。
這些荷花都是經過特殊篩選培育的,林風沈稚多次合作卻一直達不到預期效果,最後跟御史臺借了崔孝,利用他文士之道忽視了某些特徵,這才勉強成功,有了眼前的蓮湖。
荷葉寬大,一湖碧綠幾乎能將遊船淹沒。
沈棠:“公肅要不要猜猜蓮藕產量?”
秦禮搖了搖頭。
他對這些並不擅長。
沈棠又道:“等蓮藕豐收,我準備讓能來的都來幫忙收,公肅要不要提前練水性?”
“我水性尚可。”
甚至算得上優秀。
倒是主上口中的“能來的都來幫忙”,讓他想起某個不諳水性的人。秦禮也不掩飾自己的刻薄:“元良怕是隻能站岸上幸災樂禍。”
沈棠抬手掐了朵荷花花苞,用手指將花瓣一片片強行撥開折迭,看得船婦一臉心疼——這會不會影響主君心心念唸的藕的產量?沈棠沒在意船婦的心理活動,只是笑著跟秦禮閒聊家常:“元良不識水性……你何時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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