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已過,秋高氣爽。關中平原的秋收已經開始,民以食為天,再沒有比秋收更為重要的事情,陛下親自前往圜丘祭天,祈求上蒼在這些時日之內少降雨水、保佑糧食豐收,而後便是各地官府組織、督促莊稼收割。
遠在西域,大戰已經結束,但戰爭尚未完結,薛仁貴率領麾下萬餘輕騎兵追亡逐北,追著大食軍隊的尾巴一路追殺,將“放風箏”的戰術運用的出神入化,打得大食人哭爹喊娘、屁滾尿流。
而關於可散城之戰的詳細戰報也早已送抵兵部,兵部尚書崔敦禮整理之後,將所有戰報送到中書省的案頭,一應敘功、嘉獎、撫卹以及所餘糧秣輜重、軍械裝備之處置,都需要兵部草擬、中書省簽字蓋章予以確認。
所以這一段時間劉洎忙得腳不沾地,十餘日之間居然連家都不得回,每日處置公文至子時,在官廨內草草用一些晚膳,洗了澡便即睡下,翌日天不亮又起來忙碌……
這日早晨洗漱之後吃了書吏取來的早膳,在院子裡溜達了一會兒,泡了一壺濃茶放在書案一側,便即處置公文。
忽見中書侍郎任雅相自門外匆匆而入,疾聲道:“令公,倭國那邊出大事了!”
三兩步走到書案之前,將手中一份奏報放於其上。
劉洎拿起奏報拆開,隨口問道:“何事這般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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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雅相道:“百濟殘餘渡海侵擾伊予島,由飛鳥京遷徙至彼處的物部氏迫於無奈請求水師派兵驅除賊寇,水師大都督派遣副將李謹行、參軍李義府率數千軍兵趕赴救援……現在賊寇被驅逐,李謹行卻要物部氏租借整座伊予島。這還不算,據聞物步足利已經前往飛鳥京,意欲連線倭國各方勢力舉行‘民選’,全民投票廢黜倭王,舉國內附大唐!”
劉洎面色凝重,一目十行將奏報看完……
任雅相疾聲道:“此等滅其朝食之大事,水師居然由區區一個副將全權操作,既不上報兵部、亦不請示中樞,如今箭在弦上才隨意上呈一封奏報,實在是荒唐!”
古往今來,滅國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無論大國亦或小國,首要尊重其主權、承認之國祚,除非兩國敵對、不死不休,否則等閒不會去伐滅他國。
尤其是倭國這種老實上貢、自認藩屬的番邦小國,與大唐之間並無戰事,且舉國上下皆依賴於大唐、聽命於大唐,豈能毫無徵兆伐滅其國?“‘民選’……呵,水師這幫傢伙當真有腦筋。”
劉洎冷笑一聲,將奏報摔在書案上,面沉似水。
“民選”也罷,攻伐也好,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伐滅其國、併入版圖。
開疆拓土固然是帝國之功,可一切都要在中樞授意之下,所謂“將在君命有所不受”也有一個限度,焉能動輒伐滅其國呢?在劉洎看來,西域那一場大戰是迫不得已,但伐滅倭國則全無必要。
時至今日,倭國已經全部受大唐之掌控,事實上已經與大唐之附屬無異,又何必勞心勞力助其“民選”、使其內附大唐?任雅相一臉憤然:“水師孤懸海外、地位特殊,無論政事堂亦或軍機處都很難對其進行掌控,故而這些年來一直任其自行其是,中樞少有干預。但是此等滅國之行徑卻絕對不能聽之任之,否則以其強悍之實力、控制遼闊之海域,這種事必然接二連三。”
一支不受中樞掌控的軍隊,那還是帝國的軍隊麼?
劉洎看了任雅相一眼,緘默不言,腦中飛速權衡。
他當然明白任雅相的立場,此君出身于軍旅,亦有軍功在身,只不過歸屬於“貞觀勳臣”行列,與房俊一系素來不睦、利益相悖,如今軍中兩大派系甚至有決裂之趨勢,又豈能眼睜睜看著水師伐滅他國、開疆拓土,聲威日隆?
只可惜貞觀勳臣各個桀驁不馴、鼻孔朝天,不可能為他所用,現在任雅相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態,也不過是藉著他這個中書令這把刀去針對房俊、針對水師而已。
但某種程度上來說,針對房俊、限制水師也符合他這個中書令的利益。
現在桌案之上已經擺了一大摞安西軍的敘功奏摺,此番西域之戰當中安西軍大放異彩、大獲全勝,有功者不知凡幾,經此之後安西軍必然迅速膨脹,幾乎可以成為大唐第一軍,將十六衛死死踩在腳下。
再有水師在一改往昔“只要錢、不要地”的戰略,開始在海外攻城掠地、開疆拓土……
中樞將會對軍方完全失控。
他這個中書令必然會被載入史冊,受到此後無數文官的口誅筆伐、厭惡唾棄……
這時有書吏自門外進來,恭聲道:“陛下傳召令公於御書房見駕。”
劉洎將書案略微整理一下,起身拍了拍任雅相肩膀,意有所指:“陛下重啟‘封建天下’勢不可擋,以後帝國的軍事重心必然遠在海外,若不能對水師予以限制,十六衛大將軍都應該告老致仕、回鄉種田。”
言罷,快步走出官廨,直奔御書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