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人在默默許願,對他們而言,向蘇明安許願,比起向流星許願更有用。
所有人都在看到“流星”的這一剎那,不約而同睜大雙眼,要將這一幕映在眼中,映在記憶裡。
這樣,當他們老了以後,當他們回首往事,當他們白髮蒼蒼,他們可以驕傲地對孩子說:“當年,在人類的命運轉折點,我親眼看到了一顆璀璨的流星。”
地面上,呂樹緩緩抬起頭。
“鐺——!”
黑刀重重一聲,落在地上,聽到世界樹倒塌的那一瞬間,他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氣。
與他糾纏的第八席,也停下了手中動作,望向天空。
“世界樹倒塌,世界屏障碎了,已經無法阻止……”第八席嗓音喑啞:“我沒想過有人有魄力至此,寧願拋棄大好的人生,去保證救世計劃百分之百成功。”
祂頓了頓:“我還以為,他會成為主辦方之一……呵,滿分玩家,萬年難得一見的滿分玩家!居然選擇作繭自縛……這到底是蠢笨還是……”
祂沉默了一會,轉身,身形消失在空氣中。
蒼穹之上,方舟散發出萬丈黎明。
彷彿有一雙黑色的眼瞳,在虛無之間,平靜地睜開,望向眾生。
像是為這混亂而壯麗的終末圖景,給予疲憊的靈魂以慰藉。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這破碎世界裡,最後也最堅實的“燈塔”。
這便是終結,亦是啟程。
在方舟載走文明的火種時,在草莓酥如雨落下時,在人類奔赴蒼穹時,
——有人溫柔地俯下身形,脊背作梯,心臟作柴,見證並護佑著這場絕望與希望並存的、宏大而奇詭的告別與新生。
那雙黑色眼睛輕輕彎起。
在眾人向他許願之時,他露出了,山茶花一般的微笑。
……
“……聯合團正在迅速組織整合,人們剛剛進來,必定有人想挑起混亂。”
“……全球峰會即將召開,由五大常任理事國與榜前玩家牽頭,目標是完善全球溝通與協調機制,首要議題是防止玩家大規模衝突和對人類文明的惡意破壞。”
“……以及已經在主神世界裡制定好的《迴歸者安全與責任基本框架》,規定了全球公認的玩家行為底線(禁止大規模殺傷、禁止顛覆政權、保護基本人權等)。”
“……以及玩家事務協調處理部,名義上是協調玩家與政府關係、提供心理援助、安置、身份重建,實則是資訊收集、評估威脅、建立聯絡的核心節點。”
“……根據各大榜前玩家及組織勢力商定的計劃,我們將盡快建立二百五十六座高塔,綜合從廢墟世界、普拉亞、羅瓦莎等多個副本學習的技術,採取類似黎明系統、理想國、風暴結界、世界之書的方法,在星球外緣立起屏障,同時實時調控星球內部。每一座塔分管一部分割槽域,都由一位‘塔主’統御。”
“……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即使蘇麵包女士和露娜女士已經配合建造多時,塔主赴任並落定也需要一定時間。”
“……在此之前,我們仍然需要界主大人,也就是蘇明安大人的統御,他是創造世界之人,又是一位神明。”
“……那個,蘇凜大人,蘇凜大人,您在聽嗎?”
蘇凜站在灰藍色的天空之下,沉默地望著遠方。
來自聯合團的副政治委員格雷特,探了探頭。
“知道了,我去找他。”蘇凜說。
“那就麻煩您了,我們剛剛進來,就來得及找到您,還沒能找到蘇……咳,界主。”格雷特臉上的皺紋彎起:“那我先去找蘇麵包大人了,您可以隨時撥打我的通訊。”
格雷特走後,蘇凜掠過人群,掠過海與風,向前,向前。
“哎?剛剛那個是蘇凜嗎?”有人抬起頭。
“真的假的,你眼花了吧。”
“能飛啊!肯定不是普通玩家吧!我靠,快拍,拍下來以後靠短影片發家!”
“媽媽,能聽得到我通訊嗎?嗯,對,我們離得不遠,之前聯合團釋出過公告,會按照原先在翟星上的居住地進行分配。現在隨處都是管控的機械人,等管控結束了,我來找你……”
一路飛行,蘇凜向前望。
他的面前,是一片廣袤的山區,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巒。
蘇凜認得這裡,因為呂樹他們經常提,蘇凜就上網衝浪搜了一下。
——太華山。
沒有人落在人跡罕至的太華山,這裡十分安靜。附近坐落著竹林與木屋,似乎是呂樹和林音的故居,一比一仿造而成。
蘇凜一路向上,飛過搖曳的樹林,飛過參差的石子路。
——來到山頂。
此時正逢小世界的清晨,第一縷黎明落在山頭,萬物淋漓著碎光,山河永珍盡落眼底。
一棵晶瑩如玉的小樹,生長在山頭,約莫兩米之高,似乎剛剛開始生長。
蘇凜落地,凝望著這顆小樹。
“你這傢伙不會真讓我當界主吧。等我找到家鄉的位置,我會離開的。”蘇凜嗓音低沉:“成為一棵樹就能躲過界主之位,你不知道人類現在對你的信任和敬仰有多狂熱……”
“先說好,你只是變成樹了,還沒死,我絕對不會坐上那個位置。我估計呂樹他們也不可能,那個位置,他們會一直給你空著。”
“直到你回來為止。”
“直到你醒過來為止。”
“萬一有人坐上去了,怕你真的就回不來了。”
“你的抉擇做得太快了,又一聲不吭,好歹告訴我一聲,你到底需不需要人們知道你成為樹了?還是由我們為你塑造一個虛假的神明形象,讓人們以為你永生?”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選擇前者了?”
“你付出那麼多,要是沒人知道,那就太苦了。”
忽然,風吹草動之聲傳來。
蘇凜頓時警惕,現在這個地方絕對不會有人來,除非是心懷惡意的敵人。
他正欲拔劍,眼神卻驟然一滯。
——一個青年站在山坡上。
一個飄著白髮,戴著七彩面具的青年,站在山坡上。
黎明透過稀疏的樹影斑駁落下,那張泛著金邊的小丑面具微微昂起,唇角的鮮紅顏料有靈性般,勾出一個誇張而滑稽的微笑。
他踩著一地陽光走來,彷彿融入了滿身光輝。
“你……”蘇凜睜大雙眼。
“很意外?”蘇明安笑著指了指胸口:“‘信仰’權柄一輩子沒什麼用,最後倒是給我展現了難得的驚喜。”
世界樹本來就有分身的能力,在涉海線,蘇明安正是憑藉“共生”世界樹分出了無數具自己的分身,“信仰”強化了他的行動度,讓他能更自由行走。
“你的本體依舊在這裡……”蘇凜看了眼樹。
“不重要。你是恢復了一些人性嗎?”蘇明安問道。
“……算是吧,看到你那麼堅決地朝世界樹刺過去,確實讓我想起了一些過去的回憶。”蘇凜偏開視線,抱胸道。
蘇明安悶悶笑了聲,笑聲在鮮豔面具之下,不甚清亮。
他此時,像極了一隻凝固琥珀裡彩色的蝴蝶。
“既然你來了,我說一下我接下來的事吧。”蘇明安扶了扶面具:“你應該知道,最後是單雙和教父他們幫了我一把。”
“嗯。”蘇凜點頭。
“小世界現在還不太穩定。他們答應了我,願意集合能力與權柄,為我改造小世界的‘世界之書’。”
“怎麼改造?”
“簡單而言,賦予我‘時間穿越’的能力。”
“死亡回檔?”
“不,我現在是樹了,我不清楚死亡還能不能觸發死亡回檔,萬一不能,我自殺相當於毀掉了全人類。”蘇明安嗓音平靜:“我要做的,是在‘小世界’的範圍內跨越時間,類似司鵲在羅瓦莎的人造時間權柄。”
蘇凜想了想,頷首道:“可行。‘靈魂’權柄可令你化為靈體,‘輪迴’權柄可令你穿梭時間,‘信仰’權柄可強化前者。如果不涉及高維,只在小世界內部穿梭時間,沒有問題。那麼,你是要——向前逆流嗎?”
誰知,蘇明安給出了相反的回答。
“向前逆流沒有意義。”蘇明安說:“現在,這一刻,相當於人類歷史的新開端,一切從新開始,所有人站在起跑線上。就算我向前逆流,人類還沒來到小世界,我幫不了什麼。”
蘇凜緩緩點頭:“所以,你的想法是——向後。”
“沒錯。”戴著小丑面具的青年,露出了鮮紅的微笑:“向後,看看人類未來的發展,知曉他們會遇到的問題,觸碰未來的真理。如果有機會,找到讓自己自由的辦法,然後……”
他望了眼天空:
“結束這一切責任後,我想去宇宙尋找迭影,或者諾爾·阿金妮,問個明白。”
“那時的我肩上已經沒有重任了,我可以去找尋真理,解開那些我仍然困惑的問題。”
“或者,去找伊甸園,我還不知道他們的界主是誰。再或者,我可以乾脆回去找世界遊戲,那裡也有許多未解之謎。”
“嗯。”蘇凜點頭,忽然說:“一時的保守不是懦弱,只是更好向後跋涉的準備。”
蘇明安怔了怔。
那張鮮烈大笑的面具,收斂了一些笑容。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無論選擇保守還是激進,人類都應感謝你。”蘇凜說。
那張面具的笑容,再度收斂了一些。
“在電車之前,多想想‘自己救了多少人’,而不是‘自己沒救下多少人吧’。”蘇凜說。
蘇明安扶著面具,轉過了身。
他的嗓音悶悶的:“回頭,我要把髮色染回黑的。”
“我確實覺得黑色比白色好。”蘇凜壓了壓眉,道:“要出發了嗎?”
“嗯,世界樹本體留在這裡,會自動調控世界。需要人為調整,我再回來。”蘇明安笑聲的語尾隱隱顫抖:“囑咐完呂樹他們,我就出發。”
“去吧。”蘇凜說。
他自始至終沒有問蘇明安為什麼要戴上一個七彩面具。
他也沒有詢問蘇明安有沒有在欺騙他什麼,隱瞞他什麼。
他更沒有問蘇明安以這種形態能活多久。
蘇明安揮了揮手,走下山坡。
蘇凜靜靜地望著那個小小的、沐浴著黎明的、金色的背影。
他從懷裡拿出一張揉皺的信紙,將它緩緩埋在了那棵晶瑩的小樹下。
……
“從前往後讀吧,蘇明安。”
戴著小丑面具的青年,奔向遙遠的河川。
他的身後,明淨廣闊的晴空延向遠方。
蘇凜最後看了一眼,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下山坡。
……去吧,向後走,蘇明安。
你只是選擇了先平定人類的危難,不代表你放棄了真理與完美。
沒有人該指責你,沒有人該責怪你。
向後跋涉,向時間之後,向未來,向遙遠的蒼山與大海。
而我們,我們會為你守在原地,守著你的位置,告訴所有人你的功績,告訴他們,你們的界主大人不是消失了,他成為了一棵溫柔的巨樹,他仍然在為了人類而向後跋涉,直到遠方。
告訴人們,那個叫“蘇明安”的人,他從沒有一刻停止救贖。
“向後”守岸,並不是指的“懦弱的後退”,而是將人類的未來拉長,帶向“最後”。
是在保全理想的基礎上,短暫休憩,整頓行裝,再度啟程。
是讓“後來”的道路,仍然可走。
——因他的抉擇,人類有了無數個、無數個“後來”。
……
這將是一個——
我們不斷“向後”(跋涉)的故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