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鐘樓白塔,一聲蒼茫的晚鐘撕裂寂靜,餘音在暮色中久久震顫。
一位擁有著絢爛紫色長髮的青年坐在琉璃頂上,祂保持人的外型,髮絲卻有星海的質感,一雙眼瞳澄澈、空明,如同兩輪懸於亙古寒夜的冷月。
第五席,星火。
“嘩啦——”
幻加拉靈魂匯聚而成的光點,落在祂掌心。
“……這幾千年辛苦了,回來吧。”星火對光點說。
這裡是星火的“小世界”,或者稱為“小空間”更為合適。高維或多或少會擁有自己的小空間,但規模不大,難以形成完整的世界。蘇明安那種完整健康的世界極少,連宇宙冒險家見了都眼饞。
這個“小空間”,是星火親手創造的小家,只有一個城市大小,祂的本體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裡休息。
藍紫色的天空、西式的尖頂建築、琉璃的屋頂,祂親手還原了自己的故鄉,明輝的模樣。
祂的分身已經前往羅瓦莎幫助蘇明安攔住第八席等主辦方,本體則停留此處,無法遠離。
“……我不理解。”幻加拉說:“我不理解你為什麼全心全意幫助他,甚至你用分身去羅瓦莎幫他。”
“那你又為什麼願意幫他,成為我分身降臨的載體,最後你只能作為一道光點回歸我?”星火說。
“我的理由……”幻加拉頓了頓:“因為很像。”
“像?”
“我是從你身上分出來的,繼承了你的感情與思維方式。看到他不再冒充司鵲與蘇琉錦,完全展露自我後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他與你記憶裡最深刻的那個人很像。”幻加拉說。
“所以……我們選擇幫他,是一樣的理由。”星火說。
“是的。”幻加拉說:“不想讓——那樣滿眼理想、滿身光輝的人失敗。以前你太弱小,什麼都做不到,現在你成為了高維,你想要做到。”
星火成為高維前,是明輝的一位正軍法師,他曾有過一位銘心刻骨的朋友,那個朋友的性情與蘇明安很像,卻一直困於命運。直到星火成為高維,祂才擁有了拯救昔日朋友的能力。
但祂已經沒有機會了。
“可以告訴我嗎?”幻加拉說:“為什麼宇宙中總有無比相似的人?”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星火說。
祂坐在藍紫色的天空下,坐在琉璃的房頂上,月色的眼瞳望向遠方的蒼山:
“從前有一個人,他一直生活在大山裡……但是,大山裡什麼也沒有,他的新鮮感很快被磨滅了,於是他想努力,努力走出這座大山,想看看外面的都是什麼。”
“他爬呀,爬呀……晝夜不息,受了不知道多少傷。”
“就算他跌倒了,或是有鳥兒飛來嘲笑他,他依舊堅持了下去。”
“後來他終於爬出了山,當他站到山頂的時候,他發現……”
幻加拉聽著,期待地說:“他看見了什麼?山外有什麼?”
星火嗓音平靜:
“他發現,對面也是一座座山,也是什麼都沒有。”
幻加拉怔了怔。
山外的,還是山。走到道路盡頭,又回到了原點。
彷彿,永遠無法走出去。
“在看到蘇明安的‘小世界’的那一刻,我有不詳的預感。”星火說:“覺得熟悉嗎?徽白當時逃離世界遊戲,就是用的‘小世界’。現在,蘇明安逃離世界遊戲,用的也是‘小世界’。”
“你的意思是,山外依舊是山,重蹈覆轍的事會一再發生,我們永遠都會重複悲劇嗎?”幻加拉說。
星火搖了搖頭:
“如果真是那樣,這世上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那麼相像的人了。”
“他們明明早就透過不見頂的巖壁,看見過對面一樣的山,卻還是固執地要爬上去,親眼去見證一下。”
“傻到令人心疼,也傻到令人敬佩。”
“正是因為試圖顛覆重複的泥沼,正是因為有著反抗的需求,這樣的人才會永無止息地出現,並試著向外走。”
“就算所有的線路最後都通向一個bad ending,為什麼不能將過程玩的精彩一點,拿到更多的成就,解鎖更多的cg,打破結局的規束?”
“玩家……第一玩家。”
“這一切對他們來說是一場遊戲,也不是一場遊戲。”
祂垂下眼眸,望向掌心中的幻加拉:“無論遇到怎樣的卡關,怎樣的死檔……玩家本身,都不會認輸。”
幻加拉靜靜聽著。
他沒經歷過星火的那些事,他只有作為精靈王幻加拉的記憶,他的一生只有兩個記憶深刻的人影,一個是欺騙過他千百次的司鵲,一個是星火傳承下來的對於朋友的模糊眷戀。
一開始,那樣的眷戀對於幻加拉十分模糊,因為他不知道星火過去的朋友是什麼樣子,直到他遇見了蘇明安,腦海裡模糊的影子逐漸生長、變型,變成了蘇明安的模樣。
他們甚至算不上友人。
但是,在蘇明安詢問他,是否願意成為星火分身降臨的載體時,他沒有猶豫地點了頭。
是星火傳承給他的那份模糊情感在作祟,還是他的生命基底裡,本來就敬佩並追逐這樣的人。
……
【“如果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或者想見的人,可以儘快去做。我會陪你。”蘇明安說。】
……
——可他唯二想見的人,一個沉睡了,另一個只是星火留給他的模糊情感。作為精靈王的幾千年,他始終困惑於那樣模糊的影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但現在,模糊的蒙娜麗莎,在他眼裡漸漸清晰。有了外貌、性情、形體與姓名。
……
【幻加拉望著蘇明安,沒有說話,直到蘇明安要再問一遍,幻加拉才盯著蘇明安道:“已經見到了。”】
……
世事輪轉,彷彿無始,彷彿無終。
然而,總有人試圖理清毛線團的線頭,一次又一次攀登山峰。
幻加拉化作的光點漸漸潰散,迴歸到星火體內,意識消散前,他說:“我之前,是不是應該勇敢一點,試著和他成為好朋友?”
星火緩緩收攏掌心,閉上雙眼:“……你何必問我。”
“他是你自己眼中的‘蒙娜麗莎’。”
……
穹宇之下,世界樹盤虯的巨影籠罩四野。
對峙,在兩方陣營間凝固。
諾爾與神明安雙雙靜立。
而對側,蘇明安身側簇擁著單雙、茜伯爾、朝顏、離明月等人。
“——你真的決定以身化世?即使失去自我,形同物件?”
“求而不得。”
蘇明安的回答,是劍鋒鏗然出鞘之音。
單雙、茜伯爾、朝顏、離明月、阿爾切列夫、莎琳娜等人同時動手。
“吼——!”
少女所化的惡龍昂起山巒般的頭顱,金紅的怒焰自鱗隙間噴湧,剎那吞噬了半壁蒼穹!
“呼——!”
女巫手中的權杖驟然點亮,亞麻長袍在驟然爆發的能量渦流中,鼓盪如狂瀾中的戰旗。
“唰——!”
手握生命權柄的跋涉者掌心虛按,大地發出沉悶的轟鳴,無數嫩綠的、嶙峋的、奇異的新生之物,於石罅間、峰巔上、甚至虛空中瘋長、怒放。
“嘶嘶嘶——!”
輪迴之女的紅袍在能量風暴的核心處紋絲不動,宛若凝固的血。千萬道透明的、重迭的、來自無數時間碎片的身影在她身後明滅不定,如同億萬破碎的鏡子同時映照過往與未來。
白髮主教抬腕,指尖凝光。虛空之中,一道道玄奧符篆自行勾勒,留下熠熠生輝的金色勒痕。
赤目魂族輕頓文明杖,身後捲起靈魂的潮汐。通透潔淨的海妖魂靈飄搖而起,匯成一片蔚藍色的、半透明的精神之海,帶來震耳欲聾的驚濤拍岸之聲。
轟——!多道身影沖天而起,猶如一條條拖曳著各色光輝的流星。
他們拖曳著或熾白、或翠綠、或幽藍、或猩紅、或金黃的璀璨流焰,撕裂長空,以支撐天地的世界樹為軸心,捲起一片焚盡一切的、壯烈到極致的火燒雲。
那交織的軌跡,遠望去,似一張橫貫寰宇的巨網。
怪鳥盤旋,眾星升空。
“摧毀世界樹!開啟【世界屏障】!”蘇明安提高聲音。
“明白!總之是讓你變成大樹是吧!”單雙扭過龍頭,發出“嗷嗷嗷”般的聲音。
“你這傢伙,即使變成一棵大樹,我也會把你拽出來的。我跨越千里來幫你,可不是想看你去死的!”茜伯爾忍不住威脅道。
“那也要等到塵埃落定再說,現在,我們必須幫助蘇明安。”莎琳娜的嗓音清脆如玻璃瓶,語氣十分冷靜。
“又一次嗎……”離明月輕聲嘆息。
“父親,我們為您掠陣,擋住那個金毛矮子,您專心摧毀世界樹!”一向謙遜禮貌的阿爾切列夫,對於敵人的用詞毫不客氣。
所有人朝著諾爾·阿金妮衝去,而諾爾仍在左顧右盼。
“玥玥的分身,沒有來。”諾爾喃喃道:“成為第九席神使的呂樹,也沒有來……”
他墨藍色的眼瞳掃過四周,若有所思:“是因為蘇明安公開了死亡回檔,所以主辦方的力量更加不受限制,實力更為強大,故而,玥玥和呂樹被其他席位攔在了路上……”
“不過,雲上城神明猶如準點上班的鬧鐘,還是來了……”
“而且,由於蘇明安的行動很保守,沒有做出任何激進的事。我也說服不了單雙等人保持中立,他們站在了蘇明安那一邊……”
“專心對敵,哥哥。”尤里蒂洛菈的嗓音響起,提醒諾爾別分神。
“當然。”諾爾揚起了鐮刀,花葉簇擁著他的臉頰。
當諾爾與眾人對戰時,蘇明安奔向世界樹。
——祂,就在世界樹根脈虯結的陰影裡等候。
神明安。
一襲白袍如高山之巔不化的霜雪,淡漠的雙瞳遠遠回望,眼神凜冽更甚光陰。
“讓開。”蘇明安說:“我們沒有為敵的理由。”
“當然有。”神明安說:“你是‘救贖’,而我是‘殺戮’。你是白,而我是黑。”
“你說過你最討厭謎語人吧,那別整這些高大上的詞語,我們說點實在的。”蘇明安直接道:“你為什麼選擇幫助諾爾?難道我選擇向前涉海後,會得知什麼巨大的真相,導致我站在諾爾那一邊嗎?”
“嗯……”神明安頓了頓:“很聰明。”
“所以,是什麼巨大的真相?”蘇明安挑眉。
神明安舉劍:“先擊敗我。”
“向我證明,你比我更適合作為蘇明安。”
“——沒有任何適合不適合的,我就是我,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我配不配。”蘇明安的回應無比堅決。
“那就來……”神明安話還沒說完,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爆鳴聲。
蘇明安以為這是諾爾準備的襲擊,很快他發現,諾爾也有些驚訝。
所有人的動作不禁頓了頓,望向爆鳴聲傳來的方向,劇烈的噪音從遙遠的方向傳來,越靠越近。
“轟——!!!”忽然,爆發出一聲無比震動的巨響。
世界樹的穹頂——居然驚人地出現了一個豁口!周圍繚繞著深藍色的電光,連樹皮都在發出哀鳴。
有人在幫他們摧毀世界樹!是……一口炮?什麼等級的炮火能傷害到世界樹!?
“喔唷,壓迫科學那麼久,科學反噬咯。”腕錶阿獨吹了個口哨。
“是中央科學院那邊……”蘇明安訝異道。他從沒想過一直在羅瓦莎打醬油的科技,能爆發出這麼強大的力量。
“對,好像是伊莎貝拉他們弄出來的哦。”阿獨說:“哦,還有!”
蘇明安抬起頭。
又是一聲由遠及近的爆鳴。
剎那間,天地共震,穹頂之上,撕裂般的藍光迸現,彷彿怒吼著衝擊而來的海嘯,乍然轟開天光!
“轟——!!!”
……
數十分鐘前。
“……我都說了,貝拉女士,那架殲星炮被廢棄已久,沒有人能除錯成功,我們是無法啟動的。”
聲控燈逐漸亮起,白大褂科研者一邊帶路,一邊向一位米色長髮的女子嘆氣。
伊莎貝拉推了推眼鏡:“小朱,你只管帶我們去,成功與否都不是你的責任。”
“這種時候哪在乎什麼責任。”小朱搖了搖頭:“我只是可惜,天台上的老麥克還在唱歌呢,我趕不上他們喝的好酒了。”
……他們這些人,自認為不是世界的寵兒,也不屑於踏入新的世界,早已做好了化為薪柴的準備。
入侵者來襲,創生者們擋在前面,世界之書成為最有利的武器。而他們呢?科學已經被拋棄了,誰還在意幾個老傢伙的悲歌?
“不要這麼想。”伊莎貝拉第一次露出了無比嚴肅的表情:“不最後試一試,怎麼知道。”
“唉,貝拉女士,您真是滿懷理想啊……”小朱刷了磁卡,厚重的鐵門大開。
——映入眼簾的,是足有三十樓高的儲存室。
人類的肉眼無法一眼將那巨大的機器完全映入眼簾,它巍峨如一座巨山,幾乎頂破三十樓高的穹頂,不像一杆炮,更像一頭猙獰的鋼鐵巨獸。
科學的寵兒第一眼便被那美麗的外觀所吸引。
那些醜陋外突的零件,那些褪色斑駁的金屬,在她眼裡比最華麗的衣裳更動人心魄,沉醉不已。
在小朱震驚的目光中,伊莎貝拉走上前,溫柔地撫摸著殲星炮老舊笨重的外殼,像是撫摸愛人的髮絲,眼波流轉,彷彿熱戀。
“真美啊,我會讓你重新活過來的……美麗的姑娘。”她的嗓音低沉如葡萄酒,對殲星炮的外表一見鍾情。
望見她狂熱的模樣,幾個來幫忙的科研者猶豫了一會,還是上前來幫忙。
“不妙……她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我得把導師們喊過來看看……”小朱轉身離開,連忙去叫人。
足足一百零八根機械手,從伊莎貝拉脊背長出,它們或是金屬鑄成,或是拿著鉗子鐵錘。
嶄新的技術近在眼前,她全身心投入了對於殲星炮的維修,科研者們從旁輔佐。
跟在後面的十一吐槽道:“羅瓦莎這科技水平,到底是怎麼弄出殲星炮的。”
另一人名喚秦春瑤,她一身古風綢裙,以琵琶為武,是音攻類榜前玩家,她博覽群書,喜歡研究歷史,說起這些頭頭是道:
“據說,羅瓦莎原有的科技水平確實研發不出來殲星炮。但以前,有一位名叫‘蘇波特’的超級天才橫空出世,他獨自掏出了殲星炮的圖紙,提供給科學院。在幾萬名科研者的聯合研究之下,殲星炮終於被製造了出來。”
“就在人們想要製造第二臺之時,蘇波特卻帶著圖紙和所有研究資料一起消失了,人們試圖仿造,卻再沒有成功。這架唯一的殲星炮也因為缺乏除錯的技術,廢棄至今。”
“那我們能修好它嗎?”另一人辛西婭焦急道:“羅瓦莎的科技都不行,我們幾個也做不到吧。”
“……咦?”突然,沉迷除錯的伊莎貝拉疑惑道:“這殲星炮的構造……怎麼和廢墟世界的機械炮有些相似?”
“什麼?”
“咔——咔噠!嘎啦!”
一百零八條機械手從伊莎貝拉的脊背延伸,她鏡片後的眼睛無比沉靜,整個人都鑽進了炮底。
此時,腳步聲傳來,一批喝得醉醺醺的人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貝拉女士要做什麼,她不可能成功維修殲星炮,我怕她做出奇怪的事來,才喊各位趕緊來看看……”小朱在前面帶路,嘴裡解釋著。一群科研者跟在他身後。
開門而入的那一刻,眾人一起愣在當場。
那臺老舊、斑駁、巨大的儀器,忽然亮起了久久未曾一見的光輝,就像——它第一次被那位橫空出世的科研天才造出來的那一刻。
炮口亮起了瑩藍的光輝,這架棄置已久、如同樓房一般大的巨型大炮,剎那迸發出耀眼到令人失神的亮光!“她……她竟然……”小朱震驚到舌頭打結。
一個灰頭土臉的身影,帶著一百零八根機械手,宛如蜘蛛般從炮底爬了出來,發出張揚的大笑:
“我用了在廢墟世界學到的機械知識……除錯成功了!”
那笑聲極其熱烈,滿是解開難題的興奮,米色長髮狂舞,與她平日裡端莊的模樣格格不入,像一個瘋子。
但此時沒有人敢嘲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