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用廢墟世界的機械知識,會維修成功?等等……”十一肩膀一抖,忽然反應過來:“那位提供殲星炮圖紙的天才蘇波特……”
她張大嘴巴,恍然大悟:
“蘇波特……蘇波特……”
“蘇……bot?”
“那位科研天才是……廢墟世界投放下來的,用於侵略羅瓦莎的蘇明安bot?”
“是他創造了這個抵禦外來者入侵的殲星炮,可他……他不該是侵略者的立場嗎?”
她想了一會,忽然明白了,就像第十世界的長歌和項鍊哥一樣……蘇明安bot即使揹負著侵略者的使命,最終,他還是會忤逆程式中的本能,違抗被設定的命令,站在反抗侵略的立場上。
他為羅瓦莎,留下了這杆殲星炮。
伊莎貝拉除錯著炮口,將炮彈的命中目標指定為世界樹。
“等等。”這時,旁邊醉醺醺的老麥克摘下了帽子:“你們要向世界樹……開炮?”
“不行嗎?”十一淡淡道。
她很清楚羅瓦莎人對於世界樹的狂熱,如果這些人要制止,那就只能動手了。
誰知,這群老科研者面面相覷,老麥克忽然大聲一笑:“好!好!好!”
“毀了那棵沒品的大樹!把它連根拔起!”
“叫它看不起科學,叫它天天捧著那些狗血的創生故事,叫它把我們的飛機大炮都變成了廢鐵!”
“貝拉女士,轟它孃的!!!”
這是伊莎貝拉第一次聽到這些嚴謹的先生女士,這麼粗糙的用詞。
他們仍然不打算登上新世界的船,仍然打算在這裡等待死亡,但他們的臉上,洋溢起了前所未有的明媚笑容。
像是,許多無法釋然的東西,正在隨著歌聲高歌。
像是,許多痛苦一生的東西,正在隨著這一炮湧出。
她聽到天台的歌聲,那是在白雪之下放聲歌唱的同僚們,他們不打算登上新世界的航船,而是成為舊時代最後的餘燼。
“十。”伊莎貝拉的手指探入殲星炮幽深的操作核心,指尖觸到的並非冰冷的金屬,而是某種沉寂已久、卻滾燙搏動著的龐大力量。
她開始了發射前最後的操作,嗓音清晰地開始計數。
與這份冷靜相對的,是樓上歡快的歌聲。
“我即將離開啦,我即將離開啦~”
“九。”秦春瑤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星圖,將世界樹那龐大得令人窒息的游標鎖定。她的聲音與伊莎貝拉重迭,冰冷而精準。
“再飲一杯吧,再飲一杯吧,我親愛的朋友~”老麥克配合起樓上的歌聲,沙啞的嗓子吼著,一把抄起那把琴頸都開裂的舊吉他。
轟!轟飛那棵樹吧!
“八。”巨大的主螢幕上,世界樹的圖示被放大到極限,熠熠生輝。
“玫瑰星雲蜷縮成婚戒那天,老維克多埋了望遠鏡的鏡箱~”老維克多不成調地哼著。
“七。”十一的身影在各個儀表盤間飛速穿梭,機械臂發出短促的咔嗒聲。
“他說墨水淹不滅麥子酒,就像晚風帶不走理想’~”奧古斯特高高舉起酒瓶。
“六。”殲星炮的炮管內,開始匯聚起令人心悸的藍光。那光芒越來越盛,彷彿一顆瀕死的恆星在炮口復燃。
“當所有真理都淪為韻腳,至少讓殉道者選擇火光的形狀~”曼莎的裙裾飛揚起來。
她就在那越來越刺眼、越來越令人面板灼痛的藍白光暈邊緣,跳起一支輕快旋轉的舞。
“五。”小朱牙齒格格打戰,緊張地盯著操作檯,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花落。
“再飲一杯吧,再飲一杯吧,我親愛的朋友~”
四。”
嗡——!整艘艦船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殲星炮外部結構上,一千多道燈口同時爆發出足以刺瞎人眼的白熾強光!光芒穿透了厚重的舷窗,將室內的一切染成一片暴烈的雪白,人影在強光中如同燃燒的剪影。
“我將乘著被童話掰彎的拋物線,去所有晨曦消失的方向~”
“三。”伊莎貝拉的聲音依舊平穩。
“若你聽見遠方新大陸的汽笛,請帶我們親吻故土的霜~”
“二。”炮口的光芒凝聚為一點。
“若你聽見遠方新大陸的汽笛,請代我們親吻故土的霜……”
人們的歌聲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溫柔。彷彿所有的狂暴、恐懼、不捨都沉澱下來,只留下這最後、最純粹的一句囑託。
老維克多的眼角,似乎有什麼在強光中閃爍了一下。
“一。”
“嘀。”殲星炮發出鳴響,只剩下按下最後的按鈕。
無聲之間,十一握住了伊莎貝拉的手,二人掌心交握。
如此緊張的時刻,十一反而笑了出來。
她笑得清朗,胸腔震動,黑髮顫抖,秀氣的眉眼眯著,彷彿想到什麼很好笑的事。
面對伊莎貝拉詢問的眼神,十一笑道:“我看那棵沒品的大樹不爽很久了,從副本開局就看不順眼,現在終於可以轟爛它。”
“呵……”伊莎貝拉笑了,轉頭看向小朱:“你們真的不打算登上航船?”
小朱正望著殲星炮亮起,聽到詢問,先是愣了一下,才搖了搖頭:“創生時代來臨的那天,面對滿桌子的科研廢紙,我的父親從布魯克林大廈的最高層一躍而下,我的母親撞向了金融大廈滿屏綠色的股市螢幕,頭破血流。”
“而我,由於還不起貸款的科研經費,我把自己賣給了天族,變異為一顆韭菜族,生長一點,就被他們割走吃掉一點。”
“老麥克,奧古斯特,老維克多……他們或多或少也欠下了天價債務,即使還清債務的,一輩子心血也付諸東流……”
“人們不在乎科學的意義,也從沒將普通人放在眼裡。那些大人物們,他們關心的是他們的伊甸園,一個有著頌歌、詩詞、雕塑的天堂,一個所謂的‘理想主義世界’……”
“為了報復那些可恨的傢伙,我們這群科研者做了一件絕不會被人們原諒的事,那件事極其重大,我們到了新世界也會被清算,所以,我們不能登上新世界的航船,我們甘願在舊世界等待死亡。”
“嗯?”這還是伊莎貝拉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你們做了什麼事?”
究竟做了什麼事,讓這些科研者寧願死亡,也不願意去新世界?
“我們……”小朱笑了笑:“讓未來的界主絕對不會變質。”
“未來的界主?你是說那位人造凜族?”伊莎貝拉驚訝道。
“是的,冉帛去配合製造凜族時,我們悄悄給他提供了資料,讓他給凜族的dna留下了一道‘紅線’,一旦凜族出現腐敗、變質、行惡等惡行,凜族便會感到肉體痛苦,甚至死亡。”小朱說:“這就是我們這群在時代洪流前極其卑微之人,拼了自己性命所能做到的……最後的事情。”
伊莎貝拉睜大了雙眼。
……這在宏觀層面看來,確實是一件好事,確保了未來界主的清正廉潔,防止他成為新的惡龍。但是,太大膽了,這件事一旦被揭發,為了維護界主的威嚴與新世界的秩序,即使做的是好事,這些人不可能被接納。
所以,他們決定成為舊世界最後的餘燼嗎。
所以,他們的歌聲才會這麼響亮嗎?
小朱攥緊雙拳,這位一輩子在大人物面前彎腰低頭、點頭哈腰的小科研員破涕為笑,他滿臉淚痕望向天空,彷彿看見了熟悉的身影:“爸爸,媽媽,我終於可以,去見你們了……”
“爸爸,媽媽,如果有來生,請不要讓我降生於這樣充滿詩意的世界了……”
他們——老麥克、老維克多、奧古斯特、曼莎、角落裡沉默的機械師、滿臉油汙的工程師——手拉著手,圍成了一個小小的、顫抖的圓圈。
歌聲不再是零星的哼唱,而是匯成一股嘶啞的洪流,在殲星炮能量匯聚的咆哮聲中艱難地上升。
啊,我親愛的朋友,
今天我將要飛翔,今天我將要飛翔!去那羅瓦莎詩人找不到的礁港,去那墨水染不黑的牧場!
星空的磚縫長出風鈴草,某個詩人說這是浪漫的生長,可我們記得兩百三十年前,那裡的露水曾打溼我們的手賬。
再飲一杯吧,再飲一杯吧,我親愛的朋友!讓我們舉杯向流星許願,願羅瓦莎的野火記得蘋果昔日的重量!再唱一曲吧,再唱一曲吧,我可敬的愛人!我們笑著碰碎空酒瓶,他們卻說蘋果該落在詩行。
再跳一舞吧,再跳一舞吧,當月亮醉成生鏽的書頁模樣!當所有真理都淪為韻腳,至少讓殉道者選擇火光的形狀。
故事書已寫滿正確的答案,而我們是固執的沉船,啊永別了我的朋友!我們的名字會映照在,所有被擦亮的窗上!“簇。”一聲微不可聞的發射聲後,這些為了科學堅守一生的人們,望見了此生見過最耀眼的藍光。
殉道者們選擇了火光的形狀。
當絢爛的藍光沖天而起的剎那——
他們一齊停下了瀟灑的歌唱,高聲笑著大喊:
……
“來吧——‘迪恩·凱爾們’!”
“讓我們一起躍下那布魯克林大廈的高樓!”
……
……
“菩薩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燈塔保佑,天靈靈地靈靈……”
叮鈴——叮鈴——叮鈴——
代表祈福的鈴聲旋轉的聲音。
老人們的嘴皮絮絮唸叨著祈禱詞。
筱曉冰涼的手指緊緊攥著王珍珍溼冷的手,兩人像兩株在風暴中相互依偎的幼苗,視線黏著在灰濛濛的、了無生氣的天穹盡頭。
那升起的群星,那一道道身影,那遮天蔽日的白色觸鬚。
——那裡,是唯一的希望,也是懸在億萬生靈頭頂的、遲遲未落的最終審判。
“菩薩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燈塔保佑……天靈靈,地靈靈,顯顯靈啊……”
這聲音並非孤鳴,而是同時存在千萬個相似的祈求,無論是玩家還是羅瓦莎人。
“一定要成功啊,一定要平安登船……”
視線所及,是無邊無際的人潮。成千上萬的玩家,如同被末日巨浪衝刷到同一片狹仄礁石上的沙礫,密密麻麻,填滿了每一寸能立足的土地。他們唯一的共同姿態,便是仰望。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顫抖的雙手緊攥著一本皮面磨損的聖經,枯澀的嘴唇翕動著。
不遠處,一個面板黝黑、漁民模樣的壯漢,面朝著東方海天相接處重重地跪倒,破碎地呼喊著“媽祖娘娘”。
盤膝而坐的僧人雙目緊閉,敲擊著一個漆色斑駁的木魚,響起“篤——篤——篤——”單調的聲響。
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捧著一本頁面泛黃、邊緣捲曲的薄冊子。他念誦的既非佛經也非聖典,或許是某些異教禱文,又或許只是一些自我安慰的囈語。書頁在他汗溼的指間不安地翻動。
更多的人,緊緊抱著彼此,對父母兒女說著最後的話。
而最引人注目的——許多人,竟對著遠方一座龐大、冰冷、散發著幽橙黃色人造光芒的燈塔,做出了膜拜的姿態。他們雙手合十,口中呼喚著“燈塔保佑”,彷彿這是這時代值得託付的神明。
“一定平安,一定無事……”
“願我們都能走向光輝明亮的未來……”
“我和媽媽都不會出事……”
“奶奶,你別哭了,不會有事的……”
“希望所有人都平安……”
他們已經做盡了能做的事,耗幹了能貢獻能源的法力值,只等待最後的命運的審判。
這時,筱曉感到自己被誰拉了一下,低頭看去,竟是一個小女孩。認出她的那一刻,筱曉嚇得差點飛起來。
“噓……”邦妮抱著小熊說:“我不會燒你的,林音姐姐教過我了,我不會隨便燒人了。”
這正是世界遊戲裡著名的“熊孩子”邦妮。她被晨曦天使逮住,暴力教化了一番,才知道收斂。當然,她的罪行已經無法被洗清,即使步入新世界,她也會受到後續秩序的懲罰。
“我們之中,有些人會死,對嗎?”邦妮說。
“小孩子不要管那麼多。”筱曉皺起眉。
“我聽說了,能量還差一點。所以靈氣不夠的人是登不了船的。”邦妮說。
瞎說。”筱曉立刻虎著臉:“大家都是極有靈氣的人,怎麼不能成功登船!”
“你看看,果然能量確實不夠嘛。”邦妮吐了吐舌頭。
被一個小孩子套了話,筱曉氣得頭髮直豎,但他很快聽到了林音的聲音:“相信他。”
一位黑髮飄揚,身負太陽光翼的少女走來,她的臉頰沐浴著光輝,她彷彿希望的化身。
林音是這群玩家中的核心,她早已成為了羅瓦莎與主神世界的連線橋樑。對於普羅大眾而言,他們接觸最多的榜前玩家不是蘇明安,而是林音。是她一批一批把休閒玩家們帶入羅瓦莎,是她安撫了羅瓦莎人排異和焦躁的心,是她組織了玩家們用法力值代替能源。
蘇明安是“尖塔”,而她是“基石”。
“相信蘇明安,他……會盡全力把你們都帶進安全的新世界。”林音已經知道了蘇明安的決定,平靜地安撫眾人。
“他要做什麼?”一個休閒玩家急忙問道。
“他沒事吧?”另一個人問。
“別怕,蘇明安有死亡回檔,他不會出事的。”有人說。
“他一定要活著啊,與其讓愛德華和水島川那種人繼續掌權,還不如蘇明安呢……”
“我希望他活著,我們誤解他太久了……”
這時,筱曉悄悄把林音拉到一邊,望著她平靜的臉,小聲說:“——你不是林音,對嗎?”
他的第六感一向強烈,分辨出了細小的差別。
“林音”的神情略微變動,輕輕嘆了口氣:“我是晨曦天使普朗斯。林音她……為了阻擋高維追殺蘇明安,已經不在了。但這裡還需要‘林音’,還需要精神航標,所以我來了。”
“可你不是耀光母神的天使嗎?耀光母神會不會附身你……”筱曉擔憂道。
“我已經不再是天使了。”普朗斯微微垂下光翼,筱曉發現祂的光翼上滿是剪下的痕跡。
“之前,耀光母神附身了我,險些殺死了未來的界主,凜族。令我險些犯下大罪。”
“後來,得知林音的死訊後,我剪去了母神賜予我的羽翼,從天使墮為凡人。”
“我化為友人的樣貌,代替她完成理想。”
“我意識到,‘秩序’‘耀光’‘天使’這些詞彙,並不來源於身份,而來源於行動。”
“所以,現在,我已不是天使了。”
筱曉聽到林音的死訊,心中一緊,望著普朗斯的臉,感慨道:“……不,現在,你才是真正的天使。”
普朗斯露出了林音般的微笑,宛如月光。
筱曉不知道她們之間有著怎樣的友誼,但無需見證,現下已足夠言明。
“我們不會都得救,對嗎?”這時,有個面板略黑的小孩開口,他稚嫩的臉上隱隱恐懼,旁邊的母親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會的。”普朗斯隱瞞了殘酷的事實,高聲道:“大家都是極有靈氣的人!”
之前蘇明安說過,仍然存在六百點左右能量的漏洞,是木桶致命的短板。
但這些苦了一輩子的平民,連鮮花都沒見過,要他們怎麼富有靈氣?沒見過天空的人,要怎麼描述天空的廣闊,怎麼描述大海的深遠?“我曾經不喜歡這裡。”普朗斯身邊,長髮飄飄的天裕雙手抱胸,望著高浮天空的雲島:“足以殺死人的疤痕、深遠到令人絕望的溝壑、驟變而毫不講理的時代。可我也無法拋棄這裡。”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一塊屹立的石碑:“希望我的名字不會出現在那塊石碑上。”
誰死了,就會在石碑上出現名字,作為記錄。他們已經打了賭,看最後誰能活下來,如果誰活了下來,就揹負所有死者的名字,在新世界把死者們重新“寫”出來。
普朗斯注視片刻,想起那石碑上沒有林音的名字,掩住了心中的傷痛,微笑道:“嗯……我們都會平安。”
忽然,遠遠地,筱曉聽到了一聲炮響。
一道雷霆般的藍光衝向遙遠的地平線盡頭,劃過一道幽長的痕跡。
“那是……”筱曉怔怔地望著。
“是流星!”
“好漂亮的流星!”
“快許願!許願啊!”
孩子們閉上眼睛,向著殲星炮的炮尾許願。
無比耀眼的光輝,在地平線的盡頭亮起,衝向遠方的天際——衝向那棵屹立了千萬年、代表著文明的開始與終末的世界性標誌——世界樹。
鐺——
命運敲響了最後的鐘聲。
……
紅塔,王城,平民區。
“——別追了!再追我真的要生氣了!”
彼時山田町一正在抱頭鼠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