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發了話,一旁侍從立刻應是,轉身便往後走。
同桌一名屬官卻是跟著站了起來,道:“我也去看看今日有什麼吃的。”
兩人一道去了後廚。
這當口已是夜歇時候,因近日驛站裡往來人多,那驛卒忙得不行,正提兩大隻大壺各房送熱水,見得當頭那屬官,當即認出是昨日那挑刺的。
他心中一個激靈,忙站定道:“官人辛苦,竟是忙到這時候才回來,廚房裡留了菜,今夜咱們廚子也在,我這就把人叫來?”
出乎驛卒意料的是,那屬官昨日諸多挑剔,得知廚子不在之後,幾乎要拍桌子,此時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必了,既是留了菜,我們自己取用就是。”
復又道:“我看外頭那茶水空了,發副剛坐下,你快去給補一壺。”
驛卒曉得那“發副”說的乃是發運副使,哪裡敢怠慢,匆忙提壺去了。
而屬官、家丁二人進了廚房,裡頭油燈還點著,已是開始四處翻鍋倒灶起來。
前者去翻的鍋,一開蓋,見裡頭好幾碗菜,俱是濃油赤醬,因在鍋中坐久了,又隔熱水保著,肉還罷,醬燒菘菜同萵筍葉子都已經發黃了,看著倒胃口得很,不免皺眉。
邊上的那發運副使家丁湊過頭來,就看到其餘菜餚裡頭那多多茱萸芥末籽,另有一湊近就聞到的一股子茱萸辣味,也是為難,道:“今日官人鬧了兩回胃脘痛,晌午只對付了半個炊餅,晚上又拖到這會子,本想吃頓舒坦的,廚房怎麼做的盡是這樣辣菜!”
屬官聞言,臉色微變,狀似無意一般問道:“發副的脾胃不好麼?從前怎麼沒有聽說這回事?昨兒我聽他說實在沒胃口,只以為是飯菜淡口……”
家丁道:“官人一忙起來,總不記得吃東西,尤其這兩年……”
他說到此處,沒有再繼續,突然就轉了話題,道:“明日我去跟廚房打個招呼,請他們怎的也要做一兩個清淡菜色,不然官人都沒法吃!”
那屬官卻道:“此事我來說就是。”
又做一副很不滿的樣子,皺眉責道:“這驛廚,好不曉事!”
如若張廚子在此處,必定喊冤都要喊得喉嚨啞了!
——我呔!
誰不曉事了??
誰他孃的昨日跟驛丞說老子做的菜沒滋味!那難道不是你麼?!
好容易給你滋味了,你又來什麼“這驛廚”,今日一明日二的,倒是給個準話啊!
可惜張廚子正在雜間睡得香,不能為己自辨。
那二人你“嘖”一聲,我嘆一句,把鍋中飯菜取了出來,四處找托盤,找到當中桌上,除卻托盤,卻還見得個食盒,正要用來裝菜,開啟一看,就見裡頭也是飯菜。
屬官更嫌棄了,道:“滑州這驛廚實在懶惰,昨日還是給我們拿食盒一份一份裝好,今日只裝一份,竟嫌麻煩,其餘都懶得弄了!”
說著跟家丁打個招呼,自己殷勤提著食盒並個托盤先出去給上官送飯。
前堂裡,發運副使王恕己卻是頗有些心不在焉。
眼見那驛卒來送茶,他道了聲謝,又問道:“這去京城的路究竟何時能通,你們驛站可有訊息?”
驛卒忙道:“今年雨水實在大,又兼河水改了道,有一道支流正正截了官道,那水不退,只怕道路未必能通,除非繞個遠——不過這兩天都放了晴,水也在消了,有這繞遠的功夫,只怕那原來正路也早通得七七八八。”
王恕己心中算了算日子,又追問道:“那繞遠的路怎的走?”
驛卒道:“今年水大,從前路未必還能走,小的也不敢打包票,不過而今驛站裡也住了京中都水監來的一行人,他們就是繞路過來的,官人若是著急,不妨問一問,看他們來路能不能去。”
王恕己聽得“都水監”三個字,“哦”了一聲,指了指門外,道:“這許多圍欄、布幡招牌、桌椅,就是都水監設的,是要招人麼?怎的這樣大架勢?”
驛卒忙否認道:“這倒不是,這是宋小娘子自己在招人哩。”
因上官問話,他少不得把宋妙今次對外的說法照搬了一遍。
王恕己為官多年,自然有些見識,他本來挺煩悶,聽得這驛卒一番解釋,竟是給逗笑了。
等打發走了驛卒,坐在王恕己右手邊的一名青年卻是忍不住問道:“叔父,您笑什麼?”
對著自己侄子,王恕己自然沒什麼遮掩,道:“我笑好端端的都水監,倒是給逼得借個小娘子名頭。”
又道:“滑州……此地通判當是廬州閔家的女婿吧,那人性子面是出了名的——都水監領了差事,多半是來滑州幫著修渠治水,這事本該由州衙出面徵發役夫,此時不用役夫,倒要填錢招人力,一招還上千之數,一看就是都水監的意思,借個廚娘的名義,不敢自己出頭,十有八九,是當地胥吏在使絆子。”
說著,他忍不住叮囑一句,道:“你記著,天底下官、吏之間,從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日後為官,一個壓服不住,就會權從旁落,自己得個惡名,落不到好處不說,遇得不好,去官罷職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給侄兒說幾個案例,譬如某某年,某某人,因吏員公賬賬簿作假,他卻沒有察覺,使得朝廷下來巡查時候,發現庫、賬不符,考評下等,此人找不出罪魁,索性把所有涉及其中的胥吏一併重責,又叫眾人把短數補上。
結果次年大旱,朝廷要開倉賑災時候,發現他轄下的庫糧竟然少了半數。
這樣大的簍子,少不得一個落職發貶,還被提刑司拘進牢中作了個許久獄公。
正說到一半,眼見那屬官提個食盒過來,他便閉了嘴。
屬官上前,那侄兒忙去迎,幫著把托盤上飯菜一樣樣擺出來,一邊擺,一邊搖頭道:“怎的都是這樣菜式,不是糟滷,就是放一堆茱萸。”
他對著王恕己道:“叔父,你那胃不好,吃不得這樣刺激的,不如還是叫廚子再補兩個菜吧。”
王恕己搖頭道:“我沒甚胃口,吃什麼也沒滋味的,何苦為難別人,做這許多菜本就辛苦了,大晚上的把人喊起來,明日又要早起弄早飯——眼下我等也吃不完,再做更是浪費。”
又指著其中發黃菘菜道:“也不是全不能吃,我吃這個。”
說著果然夾了一筷子吃給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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