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復揚哪裡料得到面前就有一個宋妙找來的“健實女子”。
但他雖然一向嘴碎,卻從不嘴硬。
此時親眼見得張四娘一番行事,當即應聲而起,道:“且叫我也來試試。”
語畢,他走到一旁裝萵筍的竹筐邊上,先用一手拎——拎起來了,很沉,到底平衡不好,有些搖搖晃晃的,最後靠著雙手把住了才拎穩。
扛著這竹筐走了幾步,孔復揚將其放下,又去得後頭水井處,也老實打了兩桶水出來。
等那扁擔一上肩,他立刻就察覺出些許不對。
大魏用的是一斤十六兩制,尋常水桶不過裝水二十來斤,這官驛後廚因水缸甚大,挑水的木桶也是特製,大得很,拿鐵重重箍箍了三圈,滿水之後,一桶足有三四十斤,前後兩桶墜在扁擔上,沉甸甸的。
孔復揚家中殷實,長得這樣大,幾乎從未做過多少勞力,本以為自己六藝熟稔,回回考教騎射都能名列前茅,盡全力甚至可以拉開一石五斗弓。
按著騎射先生說法,這般成績甚至可以入禁軍為班直,小小水桶,自然不在話下!
然則此時此刻,他那肩上忽然就多了一座巍峨高山,壓得胸口一悶,頭皮一緊,全然喘不過氣來。
都說高山仰止,得了這山,連頭都根本沒法抬,如何能仰?!
孔復揚強走幾步,倒是走起來了,但是越抬肩膀越沉越疼不說,因那水桶晃動,不住往外撒,他欲要止那水撒,腳步越亂,好險一個踉蹌,差點栽倒。
正當此時,那張四娘幾步上前,拿手把前頭水桶一扶,宋妙見狀,也急上前扶後桶。
全靠二人穩住,孔復揚才終於把著那扁擔站穩,一時驚魂未定,正擦一把汗,頓覺肩膀上那山也飛走了,自己頭也輕了,剛一仰頭,就見一旁張四娘兩膝張開,微微向下一蹲,把那扁擔架在她肩胛上方一點位置,好似只輕輕使力,那扁擔就在她肩膀上騰空而起。
隨之而起的還有兩大桶水。
那水在他肩背上時候,到處亂濺,這會子到了張四娘肩上,卻是聽話得很,分明也是一前一後搖晃,但那水卻只晃得在桶中打轉,竟是幾乎不怎的灑漏出來。
至於張四娘,雖不至於如負浮雲,但挑著一擔水,依舊健步如飛,走石階也如履平地,不多時就進得廚房,問了宋妙,把那水傾倒進幾隻大木盆、水鍋中。
孔復揚跟在後頭,見得對面人這一連串動作,再無半點懷疑之心,立刻拱手行禮,道:“小娘子好力道,倒是我百無一用了!”
又道:“小生先前不曉事,眼下好給小娘子道歉,有你這樣力道,到了工地伙房,必能搬抬得動,不會遜色尋常役夫半分!”
復又對著宋妙道:“宋攤主,我方才說的都是屁話,腦子裡頭輕狂無知,才敢在此想當然口出狂言,你專管伙房,自當盡皆由你說了算!”
他認錯認得這樣痛快,倒叫對面張四娘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訥訥道:“倒也不是我氣力多大,實在公子沒有做過這樣粗活,其實一學就會的!”
但到底見得對面一個秀才公,還是在州衙裡頭做活,據方才宋小娘子介紹,乃是太學中有名的秀才公,將來必定高舉進士,入朝得官——此時老老實實對著自己認錯,叫她如何能忍得住不笑眯了眼?
送走了如願的張四娘,宋妙往廚房走的時候,卻見孔復揚正在水井邊上打水。
她甚覺奇怪,不免走得近了,去問一聲。
然則等她剛一靠近,只聽“砰啷”一聲,卻是孔復揚匆匆把手一鬆,忙往後退兩步,叫一聲“宋小娘子”,不用她問,就自己支支吾吾道:“我口渴了,來打點水喝!”
屋子裡就有茶水,哪怕沒有,只要叫一聲,自有驛卒送飲子過來,孔復揚這樣行徑,全然欲蓋彌彰。
宋妙見得他身旁擺著的兩個水桶,又有一根扁擔,心中偷笑,面上卻是裝作一副吃驚模樣,道:“何苦這麼麻煩,我給孔公子找點飲子來!”
話音一落,孔復揚已是尷尬道:“宋攤主,你分明曉得我做什麼要打水!”
宋妙忍不住笑,哪怕天色已黑,借那一點星光、月光,也叫她眉眼彎彎,眼睛亮燦燦的,看得孔復揚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他自嘲道:“罷了,笑就笑吧!”
又十分不明白似的道:“我看那小娘子不比我高大,年紀也比我小,怎的她挑擔挑得這樣輕鬆!”
宋妙笑道:“四娘方才已經說啦,凡事講究技巧,同旁的關係不大,況且人人自有長處,你且看,我挑水也挑不大動,卻也不去勉強自己,孔公子學問、才幹,樣樣出挑,也絕非文弱。”
“先前來滑州路上,有一日查探水文,你們一組回得最慢,我擔心路上出事,還想叫人去接,結果韓公子只說不打緊,又說‘裡頭有孔復揚帶隊,他騎射功夫最佳,人也機變,便是遇得什麼意外,不獨有自保之力,必定也能護得組內其餘人周全’……”
她頓了頓,又道:“孔公子這樣文武雙全,眼下竟是兩桶水給弄得心上心下的,大半夜還在這裡折騰?有這功夫胡亂琢磨,不如早些休息,明日那四娘子來了,叫她得空教你一教,保準用不了多久能學會挑這個水!”
宋妙話音才落,就見對面的人臉也好、眼睛也好,有那麼一瞬間,跟吸收了月光精華似的,蹭蹭發亮。
那孔復揚像是控制不住自己聲音似的,大聲問道:“正言當真說我‘騎射最佳’??他用的‘最’字???”
說話時候,他忍不住又咧嘴笑,那露出的牙齒好像都要白了三分。
宋妙也笑著點頭,道:“原話,我記得甚是清楚。”
孔復揚也不再用扁擔去挑,實在不咋會用,自己拿咯吱窩夾著那扁擔,臉上已經只會笑,捧著兩個空桶回了廚房擺放好,留下一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聲。
***
孔復揚笑得歡,此時此刻的滑州州衙之中,那孔目官錢忠明的臉上,卻是當真是一點笑意也無。
他下首處站的一名吏員,正小心翼翼回報。
“小的沒有說什麼話,也不曾提起孔目半分,一應都是按著流程來的,誰料想這些個痞子如此混不吝……”
聽得這一句,錢忠明卻是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那吏員面前,好似無聲無息地一抬手,卻是猛地風起,一巴掌就朝那吏員臉上扇了過去。
後者先是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之後,下意識去躲,已然躲不開半點,被扇得眼前一陣發黑,依舊一句話都不敢大聲說。
錢忠明冷冷地道:“我只是叫你安排些不好做事的人,叫那伙房一時半會搭不起來,不是叫你用這樣一些蠢材,鬧出如此事來——你曉不曉得今日那來報信的僮兒一句扯軍情急報,一句扯藩部使團,一句說投毒往來高官,連知府都驚動了,你叫我怎麼給你擦屁股??”
那吏員只好低頭,不住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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