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縱只好一人獨行,眼睜睜看著。
也不知兩人在前頭到底聊了些什麼,等他們再回來時候,那辛奉對著韓礪便再無先前半點不滿,已是變得十分和氣不提,還時不時主動說些緝賊、訊問時候趣事。
而那韓礪並非唯唯諾諾,也不一味附和,竟還同對方說得有來有往。
他偶有幾句稱讚,或是幾句問話,秦縱在一旁聽著,只覺得那稱讚也無甚稀奇,至於問話,也不知道究竟特別在哪一處,但每每出口,總能叫那辛奉高興起來,唾沫橫飛,說出更多細節,興致也更為高昂。
我也誇過,我也問過,為什麼先前我誇時候,你不甚在意,我問時候,你只隨口解答,全不見如此激動?難道姓韓的拍的馬屁,就能比我姓秦的更香一點?另有,韓兄,從前你對著我四哥,好歹也是個京官,對著那許多先生、大儒,另還有不少官員,都是有品有級的,連話都懶得多一句,無事時候不肯主動上前就算了,哪怕有事,也常常藉口躲避,不願搭理。
怎麼到了這裡,竟是如此好說話,好客氣,能夸人了?秦縱聽了許久,也沒聽出那韓礪說的比自己先前說的好在哪裡,當真百思不得其解。
甚至走到後半段路,那辛奉竟還倒誇起韓礪來。
“我本以為那秦判官只是說些誇大場面話,沒想到韓小兄弟當真是在下頭做過的,聽你說話,沒少吃苦頭吧?連限期緝拿裡頭罰俸、斬期一應事情都懂。”
“若早曉得是這樣,剛剛我老辛何必又說那許多混話,真個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了!”
韓礪就細細緻致地跟他聊,又做謙遜。
“外州畢竟不比京城,還是好過太多了,提刑司一年也就下來巡那麼幾回,也未必會被抽檢到頭上,京都府衙卻不然,離得最近,隨意來個官說幾句話,要抽查舊案、巡查舊檔,便是首當其衝。”
“手裡堆著不知道多少急案子,苦主還在外頭催等著,趕在頭上,做都做不完,誰家檔案能時時、樣樣齊整?”
“少不得又是底下人白日干活,把原本晚上時間挪出來伏案。”
“上頭只會給幾句敦促,遇到好的,還能體恤幾分,遇到不好的,連消渴飲子也沒一杯就罷了,做官的不幫著手下梳理流程,減少麻煩,還要罵你平日裡做事不周到,不曉得時時留痕,步步留檔。”
辛奉聽得,當真是如遇知音,立刻附和起來,開始數落起前頭某一任軍巡判官。
就這般一路聊,一路快行,等到了酸棗巷,那辛奉連“韓兄弟”也不再叫,已是正言、正言地喊了起來。
一時到了宋家食肆,因見那門半開著,辛奉當先上前,敲了敲門,張口問道:“此處可有一個宋家小娘子?”
他口中問著,一抬頭,看到正在堂前灶邊剝筍的宋妙,卻是愣了一下,後一句話竟是有一會子沒能說出來,心中只想:好個俏麗的小娘子。
都說想要俏,一身孝。
過了頭七,宋妙雖說沒有再著大孝,依舊是一身素服麻杉。
少女身形,十個有八個都是窈窕的,她相貌生得又非常好,正低頭幹活,目光很是專注。
看在那辛奉眼中,只覺得這女子鼻樑秀挺,五官精緻,臉也是小小的,看著又安靜,又嫻雅。
她那雙手很纖細,青蔥一樣,只有些微新鮮的幹活痕跡,此時擎著同樣細細長長的筍,去起筍殼來,明明看著不疾不徐,但速度卻是很快,動作流暢又幹淨。
旁人一眼望過去,若不是仔細分辨,根本不會覺得這是在剝筍,而是在做什麼風雅之事,譬如烹茶、焚香、繪畫。
雖然要是叫宋妙自己來說,她只認定剝筍比旁的琴棋書畫之流,要風雅得多了——那筍吸盡山間雲霧靈氣,經歷洗切烹飪,進得人肚子,再重新歸於土地山川,此等天地輪迴,難道不高、不雅?而此時的宋妙聽得敲門聲,又有人問話,只覺微微奇怪,停了手中動作,回道:“我就是,不知有何見教?”
她說著,抬頭看向門口。
那門只開了兩扇,外頭站著兩個男子,當頭那個四十來歲,不高,但是很壯,後頭那個倒是眼熟得很——原是昨晚“護送”自己回來的官差,正看著自己的臉,頗有些意外的樣子。
問話的正是那中年人,一邊問,先也是看宋妙的臉,但只看了一會,就挪開了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這個屋子,像是在巡視什麼。
“我是京都府衙的巡檢,姓辛。”
辛奉從袖中掏出一個腰牌,給宋妙看了看,復才踏進屋子裡。
宋妙放下手裡細筍,迎上去兩步,叫了一聲辛巡檢以示客氣,復又自報家門。
辛奉進了門,也不囉嗦,當頭就問:“宋小娘子,今天一大早你被朱雀門巡鋪叫了去,是個什麼緣故?他們在巡鋪裡頭問了些什麼?”
又問:“聽說你這屋子前日被人夜闖,又是個什麼情況?”
宋妙便把一應事情先後說了。
辛奉一邊聽,一邊打量了一圈食肆的正堂。
他見得裡頭陳設,又見門口處那兩口灶臺並上頭放的一應東西,另又有一臺停在堂屋的擺攤推車,本來聽了秦縱形容生出的兩分懷疑,已是消散了七七八八。
而一旁秦縱聽完宋妙答話,卻是仍覺奇怪,問道:“你家裡才遭了賊人夜闖,竟還有閒心去州橋看熱鬧?”
“那一位繡娘子走丟,繡坊開出百貫賞銀,我家中欠債累累,見了大額賞錢,如何能不心動?”宋妙答道。
明明只是尋常回答,莫名的,秦縱就覺得自己被噎了一下。
正說話間,宋妙一抬頭,卻見門口處又進來一人。
那人生得俊朗非常,眉眼尤其鋒利,目光很正,身量很高,身形頎長,穿的還是一身士子間常見的青布襴衫的,見得宋妙當面,微微一怔,復才行了一禮,道:“宋小娘子。”
宋妙回了一禮。
對方便道:“在下韓礪,在辛巡檢手下做事,昨夜來時見對面那宅子裡頭有些奇怪動靜,想來煩問一句——宋小娘子對門而住,可有察覺到什麼不對?”
“原來是韓公子。”宋妙應了一聲,乾脆道,“有的,往日我沒有留意,但自元宵以來,我夜間晚睡,白日早起,聽得對門晚上常有嘈雜人聲,出入時候,也時不時在巷子裡遇見生人。”
這話一出,不但韓礪,便是正看食肆牆壁、牆角的辛奉也驀地轉過頭來,望向宋妙。
不用諸人發問,宋妙已是又道:“前日有人夜闖我家,我心中害怕,連著兩晚在堂中臥睡,夜夜聽得對面有叫、應門聲,多時有二十餘次,少的那一晚也有十餘次。”
她又把當日親眼得見“孫二”進門的情景形容了一遍。
這一回,便是那秦縱也激動起來,急問道:“對門這麼奇怪,你怎麼不去報官?”
宋妙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我家有人夜闖,巡鋪也只問我話,不去抓闖屋的賊人,我怕得半夜都要睡堂屋了,還去報官?還請官爺教我,當要怎麼個報法?”
秦縱再一回沉默,只覺此女相貌雖然生得好看,嘴巴卻尖,麻煩的是,說得好像還有幾分道理,他竟無法反駁。
宋妙沒有再理他,又把這幾日記下來的遇到生人的時間,另有去敲門的人的相貌、身材、年齡、穿著一一道來。
十一個人,她逐個描述,說得很篤定,並沒有半分猶豫。
那辛巡檢聽了幾句,先還只是聽,到得後頭,表情越發鄭重起來,尤其聽到其中幾個人描述時候,還會時不時打斷宋妙,問她那幾人細節。
而隨著宋妙更詳細的敘述,辛奉再無半點疑慮。
那幾人特徵甚是明顯,乃是常跟巡捕、衙門打交道的偷盜好賭之流,也有搶過、傷過人的,牢裡不知進出幾回了,早在他心中掛上了號牌,一聽就辨認了出來。
認出了這幾人,對門的嫌疑已是再洗不掉,旁的不說,一個賭窩是跑不脫了。
這樣大的一個宅子,最後能挖出多少人呢?
都是一窩子,沒道理這只是老鼠,那隻就能變成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