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頁餅,李老孃只取了外頭的一頁。
這一頁烙出的餅花微微焦黃,細細密密,咬下去的時候,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口感。
幾十年過去,當日同姐姐一起吃的那張餅早在記憶中逐漸淡化,哪怕收到了遠方來信,聽得那形容,重新回憶起了從前的場景,李老孃對那餅依舊是有些模糊的。
但這一口咬下去,當初的味道一下子就清晰起來。
同樣清晰的,還有兩個幼女搶餅吃的笑鬧模樣。
李老孃惦記了許多天,又畏懼親人重病,不願去想,又期盼能早日得了這一口吃食,能叫至親早些圓了個小小心願,免得抱憾,儼然成了心魔,此時終於吃到,竟有些說不上來的激動。
但激動過後,她頭一個反應是——怎麼這麼軟。
這餅比記憶裡吃過的還要軟,軟中帶著微微的筋道,增加了吃口,又有油香。
那油香很淡,輕易就被裡頭裹著的煎雞蛋香、烹炒肉絲香給壓了過去——尋常素油香氣,怎麼好跟葷肉香爭輝?李老孃仗著一口賽過年輕人的牙,只當那餅皮毫無存在一般,輕輕鬆鬆就咬穿了下去,咬到了裡頭葷肉,繼而是裹塗著甜麵醬的白蘿蔔絲、胡蘿蔔絲、香芹絲、大蔥絲。
胡蘿蔔脆甜,白蘿蔔生甜,香芹脆硬,蔥絲九白一青,微微辣口。
烙好的餅,熱乎乎的,帶著穀物香氣,吃起來讓人無端端想到秋日鄉野間被暴曬了一整天的麥子。
但那餅味道雖然醇厚,麵皮實在太薄太軟了。
李老孃大口而嚼,嚼了幾口,就覺得自己裡頭餡包得有些過多。
配菜雖搶不走那三頁餅的香氣同味道,畢竟佔了嘴裡大頭,叫她竟是有些後悔起來,忍不住把另兩張三頁餅取來,在那已經卷起來的餅子外頭胡亂一裹,就又往右邊再咬一口。
這一回才是正正好的口感。
麵餅柔軟、微韌,又軟,又有嚼口,甜麵醬甜中帶鹹,配菜該香的香,該脆的脆,該辣的辣,該清爽的清爽,口感舒適得不行。
她吃得直搖頭,又從鼻腔裡發出哼哼的氣聲。
那搖頭不是否認,卻是吃的舒服了,不由自主做出的動作。
此時宋妙已經烙好了另一張三頁餅,晾了晾,遞給了李都頭的妻子段氏。
段氏早等得心癢難耐,急忙接過。
她胡亂塗了一層甜麵醬,把一應配菜如數堆上,隨意裹了裹,就往嘴裡送,等嚐到味道,才囫圇嚼吃幾口,就發現自己甜麵醬裹得不夠均勻,而那炒肉絲咬開之後,裡頭又有肉汁滲出來,跟那醬混在一起,直往餅皮外頭漏。
段氏一時著急,忍不住就左右開弓,咬一口這邊,又咬一口那邊,趕著去吃,不要叫那汁水漏出去,簡直應接不暇。
吃餅天生就要吃成這樣忙亂,才有種暢快感覺。
段氏此刻就又是狼狽,又是痛快。
她包的那三頁餅中添了炸薄荷葉,又有酸醃菜,口感、味道更豐富,很快就吃得跟李老孃一般,搖頭晃腦起來。
宋妙見兩人吃得香,便道:“若是正經三頁餅,常常是用溫水和麵,當能更韌、更勁道,只我今日用的開水和溫水,吃著就更軟——若是味道不對,我這有一團面,乃是留出來拿溫水和的,一會再烙了給老太太嚐嚐?”
她說著說著,就發現有些不對。
對面那李老太吃餅吃得專注又著急,不可開交的模樣,也正對付手裡快漏出來的醬汁,根本沒有功夫聽自己說話!
方才一通解釋,簡直跟媚眼拋給瞎子看了似的。
然則自己做的吃食,把食客吃得連耳朵都顧不上用了,只顧著吃,豈不是說明,她還是有那麼一點本事在身上的?宋妙作為廚子,忍不住生出那麼一分自得來。
她原本是想著李老孃年紀大了,恐怕牙口不好,特地把面和得特別軟,然而眼下看那一口牙,卻是自己多慮了,索性也懶得再問,自用那溫水和的面新烙了兩張餅。
而一旁的李老孃把最後一口食物吞進去,又回味了一下那味道,驀地反應過來,一時尷尬,只好問道:“小娘子方才說了什麼?”
宋妙便指著那新烙的餅,把剛剛的話又複述了一次。
李老孃這才想起來自己這一次找餅的目的,忙應了,伸手就去取。
眼見她並不拆分麵餅,倒像是想一口氣再吃一張三頁似的,宋妙猶豫片刻,還是提醒道:“未時都過了,老太太是不是隻稍嚐嚐味道就好,免得一會飽了胃——今日您過壽,我看這廚房裡頭備了許多菜,應當是要請客吃席的吧?”
李老孃跟段氏兩個已是各抓了新餅在手上,聞言,各自一愣。
宋妙的話自然說得沒錯。
今日是壽辰正日,不管李家再怎麼說不大辦,總有些親朋舊友的要來吃席的。
但李老孃當機立斷,道:“客是要請,但我一個老人了,吃不了那許多,不然反倒積食傷胃。”
她說著,手中卻是不停,已經開始往新餅上塗醬添料,又對媳婦段氏道:“我一會席間白坐著吃個意思就是。”
段氏應了。
李老孃找到了藉口,然而段氏不是壽星,輩分也小,卻是沒有合適的理由,一時只好盯著已經就在手邊的餅子,簡直要嘆氣,那手怎麼都捨不得收回來。
李老太見狀,自己有得吃了,也不忘記媳婦,一邊卷著餅,忽然道:“你一會要招呼客人,最忙就是你了!肯定沒功夫吃,得要先墊個肚子,免得餓壞了才是!你也再吃兩口!”
她說著還看向宋妙,好像要表示這理由特別正當,絕沒有敷衍,也肯定不是嘴饞。
段氏得了這藉口,如奉圭臬,忙道:“正是!正是!”
李老孃在捲餅,段氏不好去插,但聞著手中那餅實在香,等不及,白嘴先吃了一口。
灶邊吃餅,那麵餅才下了鏊子,稍一晾涼,就進了嘴,其中滋味,其中回味,吃者自知。
等嚼了兩下,不知不覺,再咬兩口又嚼兩下,還沒等段氏清醒過來,一張餅竟然全部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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