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服輸
隔了十年的光影,許竹聲雖然看不見尤光的相貌,聽他的聲音,便知他已是垂垂老矣。
“尤畫師……這是你要的妙音天女圖。”他將畫遞給尤光,終是平和地問了一句:“十年了,我雖然不問世事,卻也知道您一定已經是大唐第一畫師了吧!”
對方許久許久未曾答話,半晌放下畫卷,長長嘆息了一聲:“我輸了,我雖有天下第一畫師之名,畫技卻終究遠不如你,你當真是不世出的天才。”
多年以後,親耳聽到這位老對手對自己畫技的肯定,卻再也半分也無法激起許竹聲心頭的波瀾。
他自嘲地笑笑:“尤畫師說笑了,如今我已是形同廢人,能重新拿起畫筆甚至是能活下去,都托賴於尤畫師的相助。至於這幅妙音天女圖,我能畫的尚可入眼,不過是這幅圖畫因為我在心中早已描摹了千遍萬遍。”
尤光亦是淡淡嘆息了一聲:“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不得不坦白承認,若不是你的眼睛瞎了,今日大唐第一畫師之名,定然是你的。”
“第一畫師?”許竹生輕輕一哂:“時也命也,我已經不在乎了……”
“可是我在乎!”尤光禁不住狠狠地咆哮了一聲:“為什麼,為什麼我比你年長許多,於畫畫一道上,自問也比你付出得要多得多,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比你辛勤付出要多得多。”
許竹生點點頭:“我知道尤畫師一向勤勉。”
“勤勉,可是勤勉有什麼用?”尤光那幾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是,自從你瞎了,我是如願以償畫了那副妙音天女圖,為了畫好這幅圖,我整整耗費了四年,四年來殫精竭力有家不回,自問身為一個畫者,已經是做到了我所能做到的極致,就連許畫師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吧。”
許竹聲想了想,不置可否:“尤畫師確乎傾盡了全力。”
“可是明明是老夫殫精竭力繪製了這幅妙音天女圖,獲得了當今聖上第一畫師的封賞,可是饒是如此卻時常有人在背後議論,說若非你許竹聲瞎了,畫這幅妙音天女圖的機會絕不會落到老夫頭上,老夫不過是徒有運氣,名不副實罷了。”尤光說著,倏然發狠似得咆哮,“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你這樣天賦驚人之人,輕而易舉便能擊碎別人傾盡所有付出的辛勤,這又算什麼!老夫知道你這些年盲目過得艱辛,但是老夫這個大唐第一畫師,所承受的煎熬絕不比你許竹聲少,這又是憑什麼!”
饒是許竹聲已經心如死水,也一瞬間愣住了,在自己心目中尤光不過是個事事處處塵對自己的老頑固,難道自己的存在竟給他帶來了如此大的痛苦麼?
許竹聲負著手,微微嘆息了一聲:“那又如何呢尤畫師,我如今這個樣子,托賴於你的救助才能僥倖活到今日,一切都是時也命也,這麼多年過去,放下吧,一切都放下吧。”
他頓了頓:“托賴於尤畫師,如今我能重新拿起畫筆,已經極是滿足,不敢在奢望其他了,佛家所云,一切皆有因果,竹聲有時候在想,或許今生的種種不過是因果輪迴中的一環,除了坦然接受,也別無他法。”
尤光望著許竹聲,半晌沒有說話。他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盲了的雙目木然而空洞,一字一句卻平淡且懇切,臉上也出奇的平靜。彷彿真的看透了世事一般。
這個表情讓尤光的表情,一瞬間又猙獰起來,他冷聲一笑:“許畫師既然說自己看透了世事,那我不妨告訴尤畫師一事吧。”他的聲音雖輕,一字一句卻透著冷。
許竹聲心頭一寒,不由自主介面:“什麼事?”
“其實你大可不必感激我讓你重新畫筆的許畫師。”尤光上前一步,那雙綠豆小眼精光一輪,他一字一句:“因為,你這雙眼睛,是我弄瞎的。”
許竹聲的神色終於變了,他踉蹌一步,聲音開始微微發顫:“你說什麼?”
尤光看著他神色的變化似是很滿意,慢條斯理地嘿嘿一笑:“當日你從樓上摔下昏迷之時,給你診治的郎中告訴喬大人,你的眼睛已經被濃煙燻瞎,再無可治是麼。其實你只是被煙霧燻迷了眼睛,實際上你的眼睛是我買通了那個郎中,讓他把你的眼睛毒瞎的。”
洶湧而來的怒意一下子衝上了許竹聲的頭頂,憤怒、委屈、憤恨種種情緒像山一樣向著許竹聲壓來。他狠狠捏住拳頭,眼前卻一片漆黑,想了想,終是無奈地又把捏緊了的拳頭放下來。
“看來許畫師也不能平靜了啊。”尤光森然一笑,“是啊,許畫師說服了老夫,時也命也,不管是我遇到許畫師,還是許畫師遇到我,都是彼此命中的劫難。”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尤光說著招招手,吩咐一旁的夥計,“把老夫帶的五十貫銅錢留給許畫師。”
“你……”許竹聲的牙齒咯咯響。
“許畫師一個瞎子,若沒有這些銅錢,恐怕活不了幾日了。這五十貫銅錢,就當是老夫買這幅妙音天女圖的報償吧。”尤光嘆了口氣,“說句心裡話,許畫師的畫技確實讓老夫心悅誠服,奈何卻偏偏要和老夫出生在一個時代。”
許竹聲牙呲欲裂,狠狠抓了一把銅錢,朝著尤光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