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堂內,氣氛因天樞的到來略微凝滯。
這位舒大夫一身月白色襴袍,眉目疏朗如遠山,氣質清冷,高蹈出塵。
周身彷彿自帶一種隔絕喧囂的寧靜,讓屋內幾個原本有些浮躁的姑娘都下意識安靜了幾分。
便是三夫人錢氏,看著那專注的側臉,心底也不由暗讚一聲。
這舒大夫,真俊吶。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裡來的瑤臺謫仙……
“痰瘀阻絡,邪風入腑。”天樞坐在崔老太太榻前的繡墩上,手指隔著一方素帕,搭在那枯瘦的腕間,凝神蹙眉。
良久,他才收回手,神色冷淡地看向身側的薛綏。
“這脈象浮大中空、細數無根,似有用虎狼之藥,強行吊提元氣。”
錢氏手一抖,變了臉色。
“虎狼之藥?舒大夫,這、這老太太的藥,都是按大夫開的方子煎的……”
天樞言簡意賅。
“三夫人,舒某不會斷錯。”
錢氏沉下臉來,怒目望向屋內的丫頭婆子。
“你們幾個混賬東西,是怎麼照顧老太太的……”
她掌著府裡中饋,又逢薛府變故,自己貼補了不少體己私房為老太太買好藥,若反落個照顧不周的罪名,那可真是冤死了。
情急之下,錢氏一把擰住旁邊丫頭的耳朵。
“死丫頭!是不是你偷懶打瞌睡,把藥煎壞了?還是火候沒看住,熬過了頭?若敢怠慢,仔細你的皮!”
那丫頭嚇得撲通跪倒,連連磕頭。
“三夫人開恩。婢子萬萬不敢怠慢老太太的湯藥……藥是吳嬤嬤親自守著爐子煎的,婢子就在旁邊打下手,半步不敢離開,更不敢偷換藥材……”
薛綏目光掃過那丫頭粗糙的手指,不動聲色。
“大夫開的方子我瞧過,附子用量僅三分,且以甘草、生薑同煎,化解毒性,並沒有過量……”
她抬眼掃過屋裡瑟瑟發抖的僕婦。
“藥渣呢?”
錢氏忙不迭叫人去取。
此時簾子一挑,薛月沉和薛月樓進門了。
薛月沉解下狐裘遞給翡翠,目光掠過跪地的丫頭和麵色凝重的眾人。
“三嬸何事動怒?在外頭就聽見了。”
錢氏見到她,立刻訴苦。
“王妃來得正好。舒大夫說老太太的藥有出入……這可不是天大的冤枉麼?我這回,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薛月沉蹙眉,看了薛綏一眼。
“六妹妹多日未回,有所不知。自入冬祖母便身子不爽利,湯藥一直未斷。我們也是心急如焚,只盼著祖母能早些好起來。所用藥材,皆是上等,斷不會有差池……”
她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權威。
薛綏唇角微勾,沒有說話。
很快,藥渣取來了。
丫頭攤開在一個托盤裡。
薛綏上前,在藥渣中撥弄幾下,精準地捻起一塊烏黑焦枯的根莖。
“這是炮附子殘片。附子本為回陽救逆之猛藥,但炮製不當或過量使用,便是虎狼之毒!強行提神,如同竭澤而漁……”
她將藥渣擲回托盤。
“祖母這般年歲,氣血衰微,更該注意……上等藥材,若配伍不當、煎熬不對,也會傷人……”
薛月沉臉上的表情微微僵硬。
“六妹妹此言,是疑心有人故意加害祖母?”
“那也未必。”薛綏雙手合十,禪z袍廣袖垂落,神情平靜如水。
“送補藥自是孝心可嘉,但更要緊的是辨清藥性,以免好心辦壞事,反傷了根本。譬如……那些所謂的百年老參。”
她目光淡淡瞥向旁邊案几上的一個錦盒。
裡面躺著兩支品相極好的人參。
“王妃是見慣好東西的,不妨細聞聞這參的土腥氣……”
她示意丫頭將那人參拿近一些。
“真正的遼東野山參,生於深山松林黑土,氣味該是清冽中帶著松香。而這一支,土腥氣濃重刺鼻,倒像是尋常園參用硫磺燻蒸增色後,再刻意滾上一層長白山腐殖土冒充的貨色。”
滿室皆驚!
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在薛月盈身上。
那支“百年老參”正是她帶來的“孝心”……
“哼!”
薛月盈將兒子往懷裡摟緊了些,臉上掛不住,強撐著冷笑一聲。
“六妹妹在水月庵清修久了,莫非練出了火眼金睛不成?還是庵裡香火不旺,倒讓你琢磨出鑑參的營生來了?空口白牙的,唱什麼離間戲?”
“貧尼不過閒暇時比少夫人多翻了幾本醫書。”
薛綏懶得與她多費唇舌,轉向錢氏,語氣恢復平和。
“勞煩三嬸,往後祖母的湯藥,務必按舒大夫開的方子,由可靠之人親自煎制,藥材也需仔細驗看。祖母的病,急不得,當以溫養為要。”
錢氏自是連聲應下。
恍惚間,冷汗都下來了。
“有勞舒大夫開方……”
天樞微微頷首,走到屏風外的几案,提筆斟酌藥方……
就在此時,前院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譁,夾雜著慌亂的腳步聲。
老太太被這動靜驚擾,眉頭緊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又在……吵……吵什麼……是嫌我老太婆……命太長了嗎……非要閻王爺把我老太婆的命收了去,你們才肯消停……”
薛月沉連忙起身,示意眾人噤聲。
片刻,領著眾人退到外間。
一個端王府的管事婆子腳步匆匆地衝入壽安堂,走到薛月沉面前,行了福禮,便語氣急促地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