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暖閣。
地龍燒得滾燙,卻驅不散無聲的硝煙。
崇昭帝半靠在榻上,壓抑的咳嗽聲,從他的胸腔裡悶悶地傳出來,一張灰敗的臉上,帶著幾分病氣。
“兒臣參見父皇。”
李肇入殿,依禮參拜。
崇昭帝沒有讓他起身,只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半晌,他才揮退王承喜,擺了擺手。
“平身。”
李肇微微抬眸,便對上一雙銳利的眼。
殿內只剩下父子二人。
崇昭帝沒有移開目光,捂著胸口劇烈喘息,聲音艱澀。
“太子……你可真是朕的好兒子……好手段啊。”
“兒臣愚鈍,不知父皇所指何事。”
李肇聲音平穩,目光迎向皇帝滿是憤怒和猜忌的眼神,臉上瞧不出半點波瀾。
“可是又有人在父皇跟前搬弄是非?”
“你還在裝傻充愣?”
崇昭帝指著御榻旁的條案上,那攤開的奏疏,手指微微顫抖。
“御史臺那幫人,指著朕的鼻子罵朕養虎為患……指你揭弊箱構陷大臣,羅網織罪,行事酷烈,引致天象示警——”
“紫薇落,太白出,主儲君失德,妨害君父,動搖國本……外頭流言漫天,句句誅心吶……”
李肇眉頭微蹙。
“這些空穴來風的指責,父皇竟也肯信?”
崇昭帝猛地抓起條案上的奏摺,狠狠擲向李肇腳邊。
“好好看看吧。這裡不夠,朕御書房裡還有一大堆……”
崇昭帝指著他的臉,“你借軍需案含沙射影,就差明指舊陵沼那筆爛賬,是朕一手遮天了!這是要打誰的臉?嗯??難怪天象示警。難怪太白侵宮……朕有這等孝子賢臣,這江山還有什麼臉面坐下去?”
憤怒的嘶吼……
再次引發猛烈的咳嗽。
崇昭帝咳得彎下腰,身體佝僂,如同風中的殘燭。
李肇靜靜地看著散落在地上的紙張,看著他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樣,慢慢走上前去,沒有去撿那些奏摺,而是從旁邊溫著的銅盆裡擰了一條熱巾子,彎腰擰乾,雙手恭敬地遞到皇帝面前。
“兒臣不孝,罪該萬死。請父皇責罰!”
崇昭帝沒有接。
李肇也沒有動彈,維持著躬身的姿勢。
一直到咳嗽聲稍歇,他才雙手抬高,緩緩開口。
“父皇明鑑。那幫奸佞喪盡天良,禽獸不如。但蛀蟲造下的罪孽,與大梁江山何干?又與父皇何干?”
他微微一頓,語氣沉肅。
“舊陵沼之殤,乃奸佞矇蔽、蠹蟲侵蝕所致,非戰之罪,更非父皇之過。當務之急,是肅清奸邪,以正朝綱,告慰二十萬舊陵沼英靈,而不該一味掩蓋真相,徒負慚愧……”
一字字,鏗鏘有力,彷彿重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敲打在崇昭帝混亂而激憤的心頭,將他這輩子最不願意去面對的那些人和事,一件件攤開在面前。
崇昭帝喘息著,抬起雙眼,冷笑著盯住他。
暖閣內再次陷入死寂。
父子二人,一個頹坐,一個靜立。
無聲地對峙著。
許久,崇昭帝才靠回軟枕上,聲音疲憊得近乎虛無。
“肅清奸邪……以正朝綱……很多年前,朕也這麼想……”
他微微闔上眼睛。
彷彿不想從年輕的李肇身上看到曾經的自己。
片刻,他復又睜開眼,帶著帝王的審視。
“太子,你來告訴朕,肅清,要從何肅起?這奸邪,又該從誰殺起?是殺一個蕭嵩,一個謝廷展,一個郭丕?還是……把整個大梁皇朝連根拔起,從而平息舊陵沼之殤?”
“父皇。”李肇緩緩地抬頭,鄭重地撩起錦袍下襬,在御榻前三步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兒臣所求,並非一家一姓的權柄,更不為血流成河的清算。兒臣所求,唯有公道二字。”
他額頭及地,發出細微的聲響。
崇昭帝冷笑一聲,“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