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夏。
林有牛在林家人的殷殷期盼中來到了南京城。
死裡逃生,一家團圓,歡天喜地自不必說。
吃罷了團圓飯,林十三將林有牛攙到了書房。書案上擺著一架上好楠木打造的算盤。
林有牛嘆息道:“唉,我已經沒有生意做了,還要什麼算盤。”
林十三笑道:“爹,誰說您到了南京就沒生意做了?”
“南京鎮守太監楊公公給您在鎮監府大街善履巷口找了一處體面的鋪面房,讓您開福源號南京分號呢!”
善履巷曾名騸驢巷。
洪熙元年,仁宗派內宦監察南京軍事,設鎮守太監府。
鎮監府前的大街改名為鎮監府大街。
大街上有一巷,曾在元時專做騸驢的生意,故名騸驢巷。
時任鎮監聽著不舒服,便改騸驢巷為善履巷。
林有牛眼前一亮:“開福源號分號?”
林十三頷首:“楊公公說了,今後南京皇宮、孝陵的夏日用冰全都歸您老供應。”
“另外他跟教坊司打了招呼。讓秦淮河的花船夏天也用咱家的冰。”
“他還在通濟門內給您老批了三十畝地,可隨意挖掘冰窖。都在應天府尹衙門給您入冊了。”
林有牛先是大喜過望:“啊呀,這楊公公對咱家真夠意思!我這回來南京豈不是又要發大財了?”
片刻後他又有些疑慮:“我聽說南京城比京師暖和多了。三四個冬天裡,只有一個冬天冷到結冰。”
“結不了冰,咱們還賣啥啊?建了冰窖都沒有冰塊可貯。”
林十三笑道:“這一層我已想到了。南京在長江以南,太暖了,確實不好製冰。”
“江北的滁州卻是年年冬天都上凍。我已求了楊公公,讓他跟滁州分守太監打了招呼,給咱家在滁河邊上找了五百畝荒地做製冰蕩田。”
“等冬天冰凍實,從滁州把冰運到南京來貯藏於冰窖就是。”
林有牛一拍手:“噫!好!這不是齊活了嘛。這下咱林家的冰窖生意要在江南大展宏圖啦!”
“楊公公幫了咱家這麼大的忙。我得給他兩成乾股!有了他的庇佑,我在南京做生意一準順風順水。”
林十三卻道:“爹,千萬別給他乾股。那不是謝他,而是害他。”
“楊公公這人愛權不愛錢。他這兩年正在謀劃調回京進司禮監做秉筆呢。”
“他的情,我在別的事情上還。”
林有牛道:“那逢年過節給他送些禮物總是可以的吧。”
林十三頷首:“官員之間逢年過節禮尚往來是平常事,這個可以。爹,您先在書房這邊歇會兒。我有公事要辦先走了。”
林十三出得後衙自家書房,來到了隔院楊金水的書房。
楊金水起身:“老父親接來了,要辦正差了吧?”
林十三頷首,從懷中拿出一份奏疏,遞給了楊金水。
只見奏疏上寫著《臣南京錦衣衛千戶林十三查訪振武營兵變事》。
在這一封奏疏中,林十三將兵變原因完全推給了死去的黃懋官和平叛功臣誠意伯劉世延。
這正是那日胡宗憲給他支的招。
楊金水看後點了點頭:“嗯。這封奏疏足夠保得住戚部、俞部。”
其實,這封奏疏不僅與戚部、俞部息息相關。
南京駐紮的大教場營、小教場營、池河營、浦子口營、新江口營亦屬於備倭營兵之列。
林十三的奏疏也保了他們。
楊金水笑道:“這幾日,五營的坐營將軍想來拜見你給你送銀子。全都讓我攆走了。”
林十三連忙道:“嚴黨此刻烏眼雞一樣盯著我呢。營兵將領的銀子我可不敢收。”
楊金水道:“嗯,我曉得。這封奏疏一上,你就是南京營兵將領們的恩人。有這群丘八在,今後你在南京城的平安就更有保障了。”
“不過,恕我直言,奏疏到京之日,就是你與嚴黨徹底決裂之時。”
“你攪了他們裁撤勁旅、養寇自重的大計啊!”
林十三道:“沒有辦法。做事情哪能回回刀切豆腐兩面光?我不是嚴家的孝子賢孫,我是皇爺的人!”
“請楊公公派專人護送,將這封奏疏八百里急遞入京。”
數日之後,永壽宮大殿。
嘉靖帝正在召開一場御前議政。內閣成員、部院大臣皆在議政之列。
嘉靖帝雖數十年不上朝,不上朝卻不等於不理政。像這樣的御前議政,每隔七日便有一次。
這位愛在臣子面前裝神秘的皇帝,依舊盤腿兒坐在青紗帷帳之中。
他拿起銅錘,敲了一下銅磬。“當!”清脆的銅磬聲迴盪在大殿內。
呂芳扯著嗓子唱道:“議!”
司禮監首席秉筆黃錦拿出了林十三的奏疏:“南京振武營兵變之事,經皇爺派員徹查已有一個半月有餘。”
“如今終於查清了前因後果。”
黃錦將林十三的奏疏通篇誦讀給了眾人聽。
嚴嵩聽後眉頭一皺。
嚴世蕃則是怒而面赤:好啊,林十三這小子終究把我們給涮了!嚴世蕃連忙給自家舅舅,新任吏部尚書歐陽必進使了個眼色。
朝堂上有大佬,也有打手。
大佬總是正襟危坐,不發一言,輕易不表明態度。
只有打手才會蹦出來吐沫星子橫飛。
歐陽必進已經給嚴黨做了多年打手。可如今他貴為吏部尚書,自認為已是大佬。才不會看到嚴世蕃一個眼神就蹦出來噴吐沫。
歐陽必進轉頭望向武選郎方祥,給他使了個眼色。
今日議政,核心議題是軍事。方祥雖不是部院大臣,卻是有司郎官。
有司者,有關部門是也。故他也在議政之列。
方祥立馬蹦了出來:“林十三是奸臣!”
“當”,一聲銅磬響。呂芳道:“皇爺問方郎中,為何說林十三是奸臣?”
方祥替嚴黨發聲:“誰人不知,黃懋官是清廉自守,勤勉做事的好官?劉世延是平定振武營兵變的功臣。”
“林十三卻將兵變的黑鍋扣在了他們身上?這是顛倒黑白!奸臣所為!”
兵部尚書楊博站了出來:“不對吧。一個半月前,朝廷一百二十九位清流言官上奏疏,參劾劉世延。”
“他們參劉世延在兵變當夜,因年少輕佻不顧大局,擅調五營兵平叛,導致事態惡化,逼反了振武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