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中。
“此行,某手刃罪魁禍首於淮水。”
白軒舉起香火拜了三拜:“希望無辜枉死者得此訊息皆可安息。”
對於死者,其實沒什麼好交代的。
真正需要交代的是那些活著的人。
在聽到了白軒這句敬香時的宣告後,失去了至親的江家旁系們此時那股無處釋放的怒意也終於得以排解,不用繼續積蓄在心胸裡,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
報仇雪恨,這是最為樸素的善惡觀念和普世思想。
誠然,復仇帶不來什麼好處,也許結束後會感到空虛,但它是一個必要的過程,也是對所有活著的人一種慰藉和人文關懷。
一名牙牙學語的孩童伸出手擦了擦年輕寡婦的面門:“孃親,不哭。”
“孃親不哭。”女人抱住了孩子:“少爺替你爹爹報仇了,孃親是高興,所以不哭,不哭。”
……
走出靈堂,白軒看向天上,朦朧小雨已經散去了,雲層後有陽光落下,稍稍有些刺眼。
他抬起手遮擋住略微刺眼的陽光,微微閉起眼睛。
此時有一種感覺事情都做完了的通透感。
麻煩事一併處理,像是解決便秘一樣通透輕鬆。
剩下的……需要和寧劍霜談一談,做個報備。
來到江家的別院,寧劍霜已經張羅好了一大桌好菜,香氣撲鼻。
“都是從鼎香樓裡送來的,雖然也是聚義閣的產業,但它的生意太好,我一般也不會特意麻煩那裡的大廚。”
綠蘿遞上來一雙筷子:“少爺,小姐提前好久準備著你接風洗塵呢。”
白軒道:“一碗白粥,半碟鹹菜,尚能飽腹。”
“你明明對吃的很講究。”寧劍霜眨了眨眼:“是不喜歡這些菜?”
“重要的不是菜。”白軒說:“重要的是,菜是熱的,粥也是熱的。”
“少爺這話我聽不明白,飯菜還有涼的嗎?”綠蘿歪著頭問:“哪家會給家主吃涼的飯菜啊。”
“那可太多了。”白軒笑了笑,拿起碗筷:“你們也坐下一起嚐嚐?我哪裡能吃的完這麼多?”
“好呀好呀。”綠蘿不客氣的很:“先讓我來試試毒。”
“這麼嚴謹?”
“很有必要。”寧劍霜微微停頓:“你如今是臥龍榜首,名動九州,和你初出茅廬時不同了,自補天書現世以來,從未有過初次登榜就名列榜首之人,你是唯一的特例。”
白軒嗯了一聲,沒什麼反應。
“你看上去真不在意。”寧劍霜問:“江湖人為名利奔波,你卻絲毫不在意這個?”
“我曾踏足山巔,也曾墜入低谷,兩者都讓我受益良多。”白軒念道。
“少爺,我聽不懂。”
“翻譯一下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跟我一樣,殺過宗師,也被村頭大鵝攆的滿地跑過,就不會在意什麼名聲了。”
“什麼大鵝能有這麼厲害?”
“中華田園鵝!兇的批爆。”
閒聊了幾句,寧劍霜卻遲遲沒有問這幾日發生的情況,似乎等白軒自己開口,又似乎根本不想問的太詳細。
但白軒沒可能隱瞞,事關姜憐星……他索性把能說的都說了,包括得了明月神功這件事。
寧劍霜安靜的把一切聽完,神色略有變化,但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至少沒掀桌子罵姜憐星這小蹄子臭表臉搶我家二郎。
“我都知道了。”寧大小姐聽完後,豎起手指提出疑問:“所以,你打算做雲王妃嗎?”
白軒還沒反應,旁邊綠蘿先一步打翻了手裡的碗筷,呆呆的望過來:“少爺不要江家了,要去被雲王和女帝做面首了嗎?”
“啊?”白軒眼角抽了抽,且不說我個人意願,怎麼你一個開口是雲王妃,另一個開口直接變成面首了……這還從正妻降級成情人了?
“我,我聽說……當今陛下和雲王都沒婚配,少爺這嫁過去,不就是……”
“你這丫頭,”白軒揪住她耳朵:“想象力這麼豐富作甚!”
“疼疼疼……少爺不要去好不好。”綠蘿反過來抱住他的腰:“大不了,大不了……讓小姐同意你去勾欄聽曲。”
白軒捂住小丫頭的嘴,看向寧劍霜,眼神示意她管管這丫鬟。
寧劍霜慢條斯理的說:“我可以不攔你,只要你不在勾欄過夜,哪怕稍微被裡面的虎姬、狐狸精啃兩口也沒什麼。”
白軒直接否決:“沒那麼多錢,而且價效比太低。”
是真的價效比低,古代的青樓、教坊司那可太貴了,有這錢幹嘛不去買個好用的杯子。(這裡缺個廣告商,狗頭)
是有人能白嫖,譬如柳永……但歷史上的柳三變就只有一個。
他繼續說:“我的確承了姜憐星的傳功情分,往後或許要給南楚辦點事……實話說,我心裡面並不膈應,她人挺好的,她的民為貴思想與我不謀而合,給她辦事,我並不牴觸。”
寧劍霜聞言,微微輕哼一聲,語氣裡散發出些許醋味:“你跟她才相識多久,就對她心生好感了?連給她辦事都不牴觸,我看要不要我現在開始給你準備嫁妝?”
白軒頭疼道:“我對她是純粹的欣賞,彼此間人情往來斷不掉,怎麼總是變成談婚論嫁?”
“同齡男女之間,不談婚論嫁,難道要結拜嗎?”寧劍霜反問。
綠蘿掙脫出來,站在小姐背後搖旗助威,狗狗祟祟:“就算是結拜了,也一樣可以入洞房!”
白軒嘆了口氣。
怎麼有一種上輩子跟幾個徒弟鬥嘴的既視感。
上輩子他每次要下山會會老朋友的時候,徒弟們總得派一兩人跟著,不讓跟著就鬧脾氣,一哭二鬧三上吊……搬出師長的威嚴也不能完全壓得住。
搞得白軒出去跟男性朋友釣魚都得避著。
這時候肯定有些猛男會不屑一笑,露出三分狂狷三分輕蔑四分鄙視的冷笑說——給她們臉了,倒反天罡的!白軒對此只能表示——你肯定沒養大過女兒。
老父親都會被自家姑娘管的,年輕時候是老婆,年紀大了是女兒,逃不過的一場輪迴,都是幸福的折磨。
寧劍霜也不是在借題發揮的發脾氣,她這麼說完全是情緒的自然流露,本質上是因為不安。
她知道白軒是一把不世出的絕世名劍。
因此想要藏在江家,等他慢慢磨礪出鋒芒。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林家小鹿跑過來搶了一份婚約,現在又是南楚的皇室盯上……甚至整個天下都知道江家麒麟子,瞞都瞞不住。
她感到不安才是正常的。
白軒聲名高到了如今的聚義閣、寧國公府都壓不住的層級。
或許只有琅琊林氏這樣的頂級望族和皇室才能幫白軒擋住江湖上的風風雨雨。
換言之,她是有些自卑的……之前還可以說是在照顧白軒,但現在他的哪裡需要照顧了,反而是江家要依賴他。
白軒已經入境了,也學不了江神龍留下的神龍鎮獄……他對如今的江家、寧家、聚義閣、寧國公府都沒什麼所求,只要願意,林氏的資源他可以隨意摘取;只要點頭,南朝皇室會將他奉為座上賓。
寧劍霜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來說服自己阻止他奔赴更好的生活和更高的社會地位。
她心中是不想讓出去的。
因為是她最先發現的白軒。
他也是自己父親留給她的唯一親人。
但這個‘不想’,是主觀的,是感性的。
寧劍霜常年以來都在壓制這種感性,用理性去抉擇,主動選擇放手會好很多。
如果是為他好,就該放手讓他走的更高更遠;如果是不願放手,那分明是一種自私自利……如此兩種情緒在內心交織糾葛,才讓寧劍霜的反應如此的情緒化和怪異,她自己也在猶豫不決。
於是會嘆息會憂愁會傷感,會表現的疑神疑鬼,會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問題上表現的格外敏感。
這種擔憂無法被輕易驅散。
對此,白軒是否有所察覺到?答案是肯定的。
他活了很久,從未讓自身步入過暮年,都是以青年、壯年的年齡行走九州,身份時有變化,對人情世故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則,除了實在無法捉摸的病態情愫導致的賬戶登出案例外,他很少翻車。
“我雖然不姓江,但掌櫃的對我有再造之恩,江家的事,我會負責到底,如今早已徹底繫結在一起,也沒辦法斬斷的。”
“江家是江家,你是你。”寧劍霜說:“大家都期盼著你成為下一位江神龍,我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我不會成為江神龍。”白軒說:“你也不會……我們只是我們,沒必要成為過去的人。”
他打斷了寧劍霜的後續話語,對著綠蘿說:“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不等明朝了,現在就取琴來。”
“少爺還會彈琴?”
“略懂。”白軒完全是靠精神力硬背下來的琴譜,雖然記得,但沒怎麼練過,直至後來轉世到了一個盲眼的琴師身上,為了謀生才開始認真的學習彈奏古琴。
這一彈就是十多年,最後因為這超高的琴藝,被一名大官邀請,然後那名權傾朝野的權臣就死在了琴絃下面。
那一世的任務,完全是代入了復仇的角色,所以琴聲裡多肅殺。
往後很久,白軒也沒喜歡上彈奏,總覺得琴聲悲慼的很。
倒是前兩日,彈擊江城子的劍身時讓他找回了一些樂感。
心情也略有不同。
將古琴放好,按住琴絃,輕輕撥弄。
稍稍找了找感覺,彈奏起來。
綠蘿差點笑出來,彈的好爛……音準很準,但是沒有一丁點難度,平均一兩秒才彈一次,分明是個初學者的水準。
但寧劍霜聽的很認真,她託著下巴,看著琴絃的震動,也跟著輕輕哼起曲調。
“有歌詞的。”白軒說:“跟著節拍一起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枯萎,地上的花兒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歌曲搭配旋律。
盤旋的曲調中,不自覺的在白軒的帶領下就跟著一起唱了出來,曲調簡單,歌詞也很簡單。
唱著唱著。
綠蘿忽然哽咽了一下:“我有些想念阿孃了……”
寧劍霜停頓了一下,也停下跟唱。
白軒默默的彈奏曲調,直至尾聲降臨。
“這是什麼歌?”
“《蟲兒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