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摩訶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難掩的銳利,步步緊逼:“修行之路,本就是一條不斷斬斷塵緣、重塑自我的路!”
“為求無上大道,有人修閉口禪,數十年不與至親說一句話,心中只存天地元氣運轉之理,視親情如無物;有人拋妻棄子,遠遁深山,只為割捨塵世牽絆,斬斷情絲,求得心無旁騖;更有人不惜自殘肢體,改換血脈,恨不得脫胎換骨,換一副全新的皮囊!”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在‘改變’?哪一個不是在‘捨棄’過去的自己?”
他的目光掃過自己空蕩蕩的袖管,再轉向拓跋無愁,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與他們相比……那些浸泡了不老泉,意識被不死藥侵蝕融合的人……其改變,又有何本質區別?”
“不過是一種力量,換成了另一種力量;一種改變,換成了另一種改變罷了。”
“甚至,他們改變的決心與程度,恐怕還遠超服用不死藥者!為何前者被奉為‘求道者’,後者卻被斥為‘魔傀’?難道僅僅因為後者藉助了外力?還是說……只因為後者改變的‘方向’,不符合你心中的‘道’?”
戰摩訶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石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拓跋無愁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
“拓跋無愁!你後來……不也動用過那‘不死藥’嗎?!若非這位前輩出手相救,以無上神通剝離、淨化了你體內那紫玉異木的侵蝕,你此刻……恐怕也已是那冰冷異木侵蝕下的行屍走肉了吧?!”
“你與他們,又有何不同?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昔日,你那一劍斬下,斬斷的……究竟是域外邪魔的觸鬚,還是……親手扼殺了你兄弟、你弟子、你看著長大的孩子……那僅存的、可能被喚醒的……最後一點‘真靈’?!”
“告訴我……當你後來清醒過來,看著滿目瘡痍的祖山故土,看著那些因你‘當斷則斷’而徹底湮滅的故人殘魂……你可曾……在某個寂靜的深夜,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被那無盡的悔恨啃噬心骨?!”
“你可曾……後悔過嗎?!”
這番話,不僅僅是他醞釀了十數年的情感礴發,源於肺腑之言,亦屬一種特意而為之的表演,用於體現自己價值的押注:老老實實地充當背景板,必然會遭遇拋棄。
拓跋無愁的身體猛地一顫,彷彿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踉蹌後退半步,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那雙飽經滄桑、此刻卻佈滿血絲的眼眸中,翻湧起驚濤駭浪般的痛苦、迷茫與……深不見底的悔恨。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挺直的脊背,在這一刻,竟顯得無比佝僂。
一直沉默旁觀的趙青,此刻緩緩抬起眼簾,目光平靜無波,卻彷彿能穿透人心,落在了拓跋無愁那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臉上。
她淡淡開口,帶著某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輕輕問道:“拓跋無愁,回答他。”
“你……後悔了嗎?”
“後悔?!”
拓跋無愁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那光芒中混雜著痛苦、憤怒、決絕,還有一絲……被觸及最深傷疤的瘋狂。
“後悔?!我後悔的是沒有更早發現!後悔的是沒有在他們接觸那邪物之前,就毀了它!後悔的是……沒能救下更多的人!”
“後悔的是沒有在他們第一次接觸那祭星典儀、第一次與域外建立那該死的聯絡時,就豁出一切,以雷霆之勢掀翻整個元氏皇庭!打破他們那套自欺欺人的‘神授’規則!將溝通星空的渠道徹底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睜眼看世界是必須的!但為何不能是我拓跋無愁來看?!為何要讓一群被長生迷了心竅的蠢貨,把整個天涼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承認!在那些被侵蝕的軀殼裡,或許……或許還殘留著幾分屬於舊日的人性!幾分之一的意識碎片!甚至在融合初期,那該死的木癭太歲都未必佔據了絕對上風!”
“它所做的,不過是發掘、放大了人心中本就隱藏的貪婪、冷漠、對力量的無限渴求……那些被禮法、被責任、被溫情掩蓋的……顛覆性的、陰暗的另一面!讓他們變成了自己曾經最厭惡、最鄙夷的那種存在!”
“我甚至早就想過無數回……或許,域外生靈根本沒有所謂的‘惡意’?它們只是回應了‘歸一派’瘋狂的祈求!它們只是將‘不死藥’作為一種‘饋贈’,一種‘進化’的鑰匙,遞給了渴望它的天涼皇族?”
“而元氏……他們或許從一開始就完全知情!他們心甘情願!他們視性情改變、情感淡漠為追求長生不朽、建立萬世神朝所必須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價!”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在他們眼中,融合太歲,擁抱星空,成為超越凡俗的‘神祇’,帶領天涼乃至整個熾陽內域走向前所未有的輝煌紀元……這難道不是一條比困守草原、受制於血脈枷鎖更偉大的道路嗎?!”
“這難道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正道’嗎?!”
拓跋無愁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散發出慘烈決絕的氣息,彷彿重新回到了那個血火焚天的戰場:“然而!有偏見……不等於我錯了!”
“只因,融合了太歲,他們確確實實變得不再屬於人族!他們的心,不再為草原的寒風、牧民的哀歌、將士的熱血而跳動!他們的道,不再守護這片土地上的生靈!他們……已不再是我的同類!”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流淌在每一個天涼戰士骨髓裡的鐵律!是北冥冰原上,先祖用無數白骨刻下的生存法則!”
“這無關仁慈!無關對錯!更無關你那虛無縹緲的‘喚醒可能’!”
“這是你死我活的種族戰爭!是生存空間的爭奪!是文明火種存續的背水一戰!”
“根據歸一派自己宣揚的‘天道無情,適者生存’的理論,我拓跋無愁的拳頭更大,修為更高,更能守護這片土地上‘真正的人’,那我走的路,就是正路!就是天道!”
“至於那一絲或許存在的、屬於過去的微光……那不是猶豫的理由!”
“那是……提醒我,必須揮劍的理由!是讓我……送他們最後一程的慈悲!是讓我用最徹底的毀滅,斬斷他們被異木扭曲的痛苦,斬斷他們淪為域外傀儡的屈辱!讓他們……以天涼人的身份,帶著最後的尊嚴,歸於塵土!”
拓跋無愁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斬業非斬人,念起縱心空,唯見風雨落,去染淨塵翳,畢竟劍在手,方有星月明!這,就是我的答案!”
趙青亦注視著他,轉瞬之間看透了萬千微妙變化,明曉對方在道出諸多過往後,最深的執念已近乎消亡,開始了重返八境的倒計時,心靈境界生出了全新的蛻變。
只因這拓跋無愁的目標,並非復活親朋摯友,也非攻打域外,非滅除不死藥,而是追求一種落葉歸根般的自我承認,坦誠責任。
“劍心的舉重若輕,到舉輕若重,再至輕重無別,理聚方圓,就相而言,形量已具,彌滿虛空,遍一切處,續之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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