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沉默不語,心頭冷笑,蓋因虔信佛法者,皆慘死於佛法之下。
高昌國主如此,你也會如此。
和尚又道,待他取來真經,必迴轉此地,向國主傳法,以求佛度眾生,了卻疾苦。
末了,他留下褪色僧衣一件,告辭離去。
是日,他一葉渡河,遭遇巨妖,唸經無用,求佛不靈,菩薩袖手,伽藍不助……
慘死於流沙河上。
你迭好僧衣,藏於山神廟中。
捧缽誦經,裂身放血,一如往昔。】
【第七百零一年,流沙國主見得取經人慘狀,對佛法愈發排斥。
其對左右言,虔誠如取經人,尚且葬身妖口,菩薩不救,何況彼等乎?
遂欲降旨禁佛。
是夜,國主薨,遺旨無火自焚。
幼主繼位,一時佛光普照,梵音千里,異象紛呈。
乃大昌。】
…
【第七百五十年,又有取經人東來。
城中宣法,山廟留衣,流沙河中作血食。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一如之前。】
…
【第八百年,六世取經人至。
宣法,留衣,圓寂。】
…
【第八百五十年,七世取經人至。
宣法,留意,圓寂。】
…
【第九百年,八世取經人……】
…
【第九百五十年,九世取經人至。
流沙國傳承二百餘年,佛法昌盛,漸成尾大不掉之勢。
僧尼不生產,不生育,索金要銀,供佛奉寺,已成國之蠹蟲。
國主遂行滅佛之事,囚僧禁尼,勒令還俗,又搗毀寺廟,推到佛像,熔鍊銅鐵以鑄兵甲。
九世取經人心善,不忍佛法沉淪,與國主辯經,言佛法大於天,僧尼守規遵矩,並無過錯。
國主問,若人人如此,糧食從何來,丁口從何來?
長此以往,必國滅族亡,到時候,誰來禮佛?
取經人沉默良久,方才道,若末法來臨,必有未來佛降世,解救蒼生。
國主追問,未來佛何在?
答曰,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
可五十六億年後,焉有流沙國在?
國主氣笑,拂袖而去。
取經人心中生疑,出城上山,尋你論道,一如前幾世。
又是個話癆。
你漠然不語,任你嘮叨一宿。
臨行前,他自言自語,是佛經錯了,還是佛法錯了?
留衣,一去不回,死於流沙河上。
第九世,亡。
你迭衣收于山神廟中,望向西方,不知那老和尚所說的黃毛貂鼠,何時到來?
捧缽誦經,裂身放血,口頌——
南無阿彌陀佛……
個屁!】
…
【第九百六十年,流沙國主滅佛十年,國力漸增。
這一年,一黃毛貂鼠自西而來,強奪巨虎嶺,聚攏大小妖怪數千,自稱黃風大王,巨虎嶺成了黃風嶺。
它金盔金甲,手持三股鋼叉,武藝高強,神通廣大,口吐三昧神風,所向披靡。
你終於等到此妖,遂依那老和尚之言,投其帳下,為其先鋒。
人稱,虎先鋒是也。】
(黃毛貂鼠)
…
【九百七十年,十年相處,你與黃毛貂鼠廝混熟絡。
這妖怪每日吃齋唸佛,不沾葷腥,很是虔誠,心如赤子。
而你捧缽誦經六百餘年,佛法早入骨髓,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如得道高僧。
故得其親近,拔為心腹,朝夕相處,成了朋友。
雖不知其根腳,但常聽其說靈山秘事。
譬如那佛祖二弟子,法號金蟬子,因頂撞佛祖,自毀道行,投入輪迴。
又說那琉璃燈盞中,紫青燈芯,總想逃出靈山,找她們的天命之人。
還有那齊天大聖,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佛祖反掌鎮壓於五指山下,很是悽慘。
一日,你問他為何而來?
他沉默良久,微微一笑,說要演一場戲,演好了便能重歸靈山,得享清淨。
並讓你好生表現,若然出色,可入靈山,於佛祖座前聽法。
你搖頭,說生性自由,不喜拘束,與其靈山聽法,不如四海漂泊。
自由?
他抬頭望天,沉默不語。】
…
【九百八十年,二十年間,黃風嶺收攏方圓千里妖怪,加以約束,從不下山為禍。
山下流沙國,逢年過節,令人獻祭六畜血食,倒也相安無事。
你喜食葷腥,雖日日唸經,卻無肉不歡,蠱惑黃毛貂鼠食肉飲酒。
“俺不吃肉!”
他當即炸毛,吹出三昧神風,將你顛到高空,六天六夜方才落地。
引為笑談。】
…
【第九百九十年,你估摸十世取經人將至,總有大禍臨頭的預感。
你數次假借巡山,意圖離去,卻有如芒在背之感,終究不敢輕舉妄動。
這一年,有千丈巨蟲掘沙而來,每日酉時吹起漫天風沙,形成沙暴,毀良田,壞水利,遮天蔽日,不見陽光。
所過之處,山崩地裂,生靈絕跡。
流沙國主心生恐懼,調兵遣將,抵抗沙蟲,慘敗,傷亡慘重。
黃毛貂鼠赤子之心,不忍生靈塗炭,猶豫再三,點將聚兵,圍殺沙蟲。
大戰起,妖兵不敵,損失慘重。
你為先鋒,衝陣在前,遍體鱗傷,終助黃毛貂鼠打殺此妖。
蟲屍飛出寶珠一枚,向西而去,於是風停、沙住。
黃毛貂鼠神色冷厲,盯著那飛走的寶珠,冷笑連連,吐出“不要臉”三個字。
見你傷重將亡,他目光閃爍,終下決心,以沙蟲心臟煉出寶丹,令你吞服。
又以秘術攝你氣息,附於一頭黃虎妖身上,李代桃僵。
之後將你封於沙下萬丈,斷淨五感……】
…
【第一千二百三十年,你於沙下萬丈沉眠,足足兩百餘年。
恍惚間,你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見了取經人的第十世,
夢見了黃毛貂鼠,
夢見了自稱“虎先鋒”的黃虎妖,因擄走取經人,被一耙打死。
還夢見了那老僧,變作菩薩……
最終,你從夢中醒來,傷勢盡復,肋下生翼,晉升大妖。
你自沙中衝出,振翅掠空,重返黃風嶺。
卻見那昔日青蔥富饒地,只剩廢墟一片,生機斷盡,枯骨遍地,形如絕地。
唯有山腳一座破舊小廟,歷經數百年風雨,依舊聳立如昔。
你入廟裡,見得供案上,迭褪色僧衣一件,塵灰厚沉,當有百年光景。
牆角爪印數道,歪歪扭扭,依稀是四個字——
俺吃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