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鐺!…”
邯鄲城中的打鐵聲遠遠傳來,哪怕在城郊的莊園,也能清晰的聽到。晚風中帶著燒炭的煙鐵味,日暮下升起嫋嫋的灰煙。這些似曾相識的熟悉景象,讓張承負注目良久,難得的有些恍惚。
“鐺…”
這種工坊的聲音與氣息,是在冀州遼闊清新的田野中,所很少能感受到的。甚至在整個大漢的天下,有這種工坊氣息的地方,也不過寥寥數十處而已。這一刻,少年默然佇立在庭中,望著西方的日暮,低低念道。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白髮三千丈…”
唸到這,他頓住不語,闔目良久。而後,他再睜開眼時,臉上已經恢復如常,轉身去往東廂房。東為尊,這裡是招待貴客的屋舍,也是大賢良師歇息的地方。
“老師!”
“嗯。聊的如何?”
“趙阿公頗為健談…弟子得了個鐵甲的訊息,非常緊要。”
“鐵甲?”
聞言,大賢良師張角頓了頓,從臥睡的塌上緩緩坐起。他點起一盞燭火,放在塌邊的案几上。搖曳的燭光下,張承負也上塌跪坐。他神情凝重,把“邯鄲武庫,可以私買到鐵甲”的訊息,細細說了一遍。
“黃天所鑑!一名甲士,可當五丁!我太平道若舉大事,必須組建一支核心的精兵。而武裝他們,少不了矛戟弓弩甲盾。其中,又以甲為第一,弩為第二!…”
“邯鄲武庫的鐵甲?…”
大賢良師張角沉吟不語。他雖然行醫傳道多年,但確實沒有在冀、豫、兗、青、荊,這些大漢腹地的州中,見過大規模的甲兵軍隊,更沒見過大規模甲兵的廝殺。而不僅僅是他,整個太平道高層,對於武器裝備的重視程度,明顯是有些不足的。
“嗯…承負,你的想法是?…”
“老師,歲在甲子!黃天之期已經不遠了。弟子覺得,這些邯鄲武庫私賣的甲冑兵器,應當儘可能的收入我太平道手中!而這些交際買賣的渠道與人脈,包括耗費的錢財,必然離不開這位信奉黃天的本地大商趙冶。這件事只能交給他做,需得把他變成我太平道的自己人!…”
說到這,張承負低下頭,向師父恭敬行禮,輕聲道。
“老師,這位大商人,對我太平道有所求。他相信命數與福德,也需要庇護與承諾…他要的,弟子給不了。但老師您能給他。”
“邯鄲西連太行,南近鄴城,有鐵匠與武庫,位置極其關鍵!在這裡,我太平道確實需要有所佈置。一旦舉事,必須第一時間裡應外合,拿下邯鄲城!否則,讓冀州官府先武裝起人手守城,再想攻克,就難上加難了!”
“邯鄲.趙國邯鄲。”
大賢良師張角垂下眼睛,搖曳的燭火變化著他臉上的光明,卻看不出什麼神色的變化。好一會後,他才微微頷首,平靜道。
“嗯!那為師就在邯鄲多留兩三日,請這位信奉黃天的大商人,正式加入我太平道吧!”
“承負,你不是要去看鐵山嗎?明日就去吧!以三日為期,速去速回。等你回來,我們還要南下鄴城。我與刺史李邵約好了,要再為他看看病,順便談玄幾日。我太平道在冀州行事,離不開這位冀州刺史的親善,故而怠慢不得。”
“是!老師!…”
張承負重重點頭,此事就這樣敲定。而第二日,大賢良師張角便抽出空來,與大商趙冶溫言相談。兩人談至酣處,張角還親自取出蓍草,為趙冶算命占卜,去祖墳望氣,甚至還把脈看病,直讓這位豪商心旌搖曳、感激涕零…
而另一路,張承負在趙府管事的陪同下,和高道奴騎著馬,去了西邊數十里外武安縣的鐵礦山。
整個武安縣境內,大小礦山極多,恐怕有四五十處。大礦中官營為主,築冶鐵豎爐,有上百郡國兵看管,蓄有數百甚至上千人的礦徒和囚犯。而小礦中則都是民間私營,豎爐稍小,但更精細些,也有兩三百個招募的礦徒。
“小張符師,這武安縣中,官營大礦有三座。每座千幾百人,爐高兩丈餘(5米)。大爐一次冶煉,需耗鐵礦數千斤,木炭數千斤,出鐵料千斤!民間小礦三十座,每座數十到數百人不等,爐高一丈多(3米)。小爐一次冶煉,則能出鐵百斤、兩百斤!…”
“三十多座大小礦加起來,怕是有礦徒工匠八千餘,一輪冶鐵,便出大幾千、上萬斤!這就是列備五都的邯鄲鐵業!若是有充足的礦石供應,這大小豎爐就可以連著冶煉,無需用木炭慢慢加熱,大大減少燃料…”
“可惜,挖礦的礦徒還是不足。鐵器出產太多,也容易掉價。這冶鐵爐,就沒法連著開。”
趙府管事詳細說著,那壯觀驚人的開礦與冶鐵場景,也就此映入張承負眼中,讓他驚歎連連!
只見在遠處的起伏的山丘上,大小豎爐林立,黑煙連片升起。到處都是忙碌的礦徒與鐵匠,到處都是礦石、鐵料與木炭,堆積如山!“一輪冶煉,數千上萬斤的鐵料!僅僅是一個邯鄲…”
張承負目露震撼。毫無疑問,大漢這種規模驚人的冶鐵場景,正冠絕著此時的世界!華夏鐵骨,百鍊成鋼。正是有這些源源不斷冶煉出來的鐵料,才有了大漢冠絕四夷的生產力,以及“一漢當五胡”的戰鬥力!只是現在,大漢這顆四百年神樹的病症,已經深入肺腑。它腐朽之深,讓埋在土中,作為神樹根系的黔首百姓們,都無法存活下去。於是,此刻要推翻它的,就不再是周幽王時的四夷。而是支撐起大漢本身的千萬黎民,與早有異心與野望的數百世家大族…
“嘿!喲!投礦料!”
“嘿!喲!鼓風箱!”
“嘿!喲!倒鐵水!”
“嘿!喲!錘打料!”
近處的趙氏冶場中,密磚成爐,煙火滾盛。風箱轟響,工匠呼喊,如聽雷轟鬼語。
一隊隊鐵工揮著鐵製工具,精赤著上身,在鐵爐前汗如雨下,做著不同的工作。他們有著明確的分組:投料、鼓風、倒鐵、捶打…每一組都用口號作為節拍,同步協作的幹活,顯示出極好的配合與紀律!而不遠處的露天鐵礦中,礦徒們也同樣一組一組,在深處的礦口中挖掘。他們弓著腰,交替揹負著,把鐵礦石運送出來。就連更遠處燒炭的炭工,也是一樣的艱苦有序。他們一隊隊悶起窯坑的木火,被炭火燎的黢黑,卻時刻都盯著火頭。
此時此刻,無論是鐵工、礦徒還是炭工,這些工徒們體現出來的體格、紀律與忍耐,以及他們對於鐵器、火焰與械鬥的熟悉,都驗證著一個後世總結出的經驗…
“礦徒、鹽徒、山民,皆可練為精兵。以其習勞苦、耐飢寒、性悍而質樸也。”
“不僅如此!這些鐵工、礦徒與炭工身上,還擁有著鄉民們罕見的紀律性!他們懂佇列、能協作,只要稍稍經歷廝殺就是最好計程車卒!我太平道,一定要把他們收入麾下!”
這一刻,張承負凝視良久,胸有驚雷翻湧,面如平湖不變。他深深的看了這些礦徒工匠們許久,才驀然轉身,騎上了馬。
“走吧!該回去了!…”
“噠噠噠!…”
馬蹄聲漸漸遠去,武安的礦場消失在丘陵與山脈中。遠方的天空,只留下升起的黑煙,消失在如血的殘陽裡。
當張承負返回趙氏莊園的時候,卻看到大商趙冶已經戴上了黃巾,額頭點著紅色的符點,身上也換了身黃色的麻衣。
“承負,道奴,且來與趙方主見過!從今以後,趙方主就是我太平道,在邯鄲小方的方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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