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盤玉盤,你可曾見過太平年?
玉盤玉盤,你可曾知曉黃天何時到?玉盤玉盤,你可曾見過百年耕耘千年苦?田壟千萬行…”
明月皎皎,童子們的歌聲,從祠廟外飄來。經過了近一個月的教導,哪怕張承負不在,童子們也能自己維持起基礎的秩序。集體的生活就像一把耐心的木錘,一點點把糯米一樣的童子們,捶打成黏合的餈粑。而信仰的光芒,與新芽一起,都在慢慢的孕育生長。
祠廟內,師徒兩人對坐無言。童子的歌聲歡快飄揚,與殿中的沉肅形成鮮明對比。大賢良師張角微微仰頭,靜靜聽了許久,才輕聲感慨。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童子者,道之種也,天地之氣所生,承太平之命,以繼三才之化也。”
“承負,你對這些孩子的教導很好,雖然不知受何啟發,但確實自有一套章法。但唯獨有一點,就是殺氣太盛了。這或許和你出生的經歷有關。而我遇到你那一夜,你一個童子蹲在村口。當時夜天獨曜,其行偏西,遊而不依軌,是為天煞之象…”
“道德經說,‘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太平經也說,‘天以和氣生萬物,人以德氣化百姓’。修道貴中和,不可怒盛…”
“你剛才說的,破世家而救黎民,或許確實可為。但這條道更難持本心,稍稍偏頗,就會比你五師兄謝初,還要容易善惡顛倒。而世家大族是天下的中柱,是士族中的領袖。與世家為敵,也就是與士族為敵,與大漢天下為敵!這條路成事之難,恐怕閱盡史書,也從未有過…”
聽到師父委婉的規勸,張承負低著頭,臉上的堅定未曾改變。好一會後,他才開口道。
“老師,是一家世族死,還是數萬百姓死?兩者孰輕孰重?誰又是天下的根本?或許,眼下的世道有明確的答案。可在弟子這裡,這答案卻是不同!”
“黎民百姓,本就是死中求活。您與百姓同道,死都不怕,還怕殺世家的頭嗎?弟子也死過了一次,也願與百姓同道…便是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這兩句決意的話說完,殿內便再次安靜了下來。師徒兩人都默然不語。
在這世家掌控天下數百年的漢末,天下人還沒經歷過兩晉五胡的慘狀,沒見過世家大族在胡騎南下時的醜態。世家大族在人心中的權威,猶如神聖傳承的烙印一般,可沒那麼容易瓦解。而天下的知識文化,也有八成以上,壟斷在他們的手中,只有少少的些許,漏到了底層。畢竟,紙張的成本還很高,而最原始的拓印,才剛剛問世…
半晌後,大賢良師張角輕輕嘆息,再次開口道。
“承負,你若決心與世家為敵,與大族為敵…那誰又能治理天下,教化百姓呢?”
“老師,當然是百姓自己,來管理自己!百姓之中,能信我太平道,學我太平教義的,便可為太平道人。他們就可取代士族,教化天下的百姓!只要有一份公心,哪怕學識上差些,也足以勝任鄉里村裡的管理了…而若是公心不在,學問越多,或許越是危害黎民!”
“再說,冀州一郡數縣,常常六七百吏員。哪怕七十個都是世家大族,那下層的六百個小吏,也都是普通的寒門乃至庶族出身。這些才是能我們能合作的物件!必須由我們的人取代世家大族,牢牢掌控住州郡的核心權力,再選擇認同我們的小吏改造吸納!”
張承負沉聲回答,腦海中早已有了某些歷史的圖景。張角看著弟子堅定的神情,聽著祠廟外的歌聲,默然思量。是了,這就是一套完整的法統了,從培養童子開始,太平道徒為骨幹,小吏為輔,百姓自己管自己…
“呼!道在人行,天由人應。天下治亂,雖有天象之變,其本在人為。承負,你既然下了決斷,為師就不再多言。從此,這就是你自己的道,要靠你自去走了!…”
張角垂下眼睛,再睜眼時,已經不見了剛才的嘆息,只剩下深邃平靜的目光。他看著這個最小的弟子,給出了最後的建議。
“天下之事,難就難在種地!只有種地,才能養民。種好了地,再論殺伐,方可陰陽平衡。若無生息的本事,就妄行殺伐的天道,只會德行有虧,道不能久。”
“所以,承負,帶上你的童子營,去鉅鹿縣的莊子種地吧!今夜說的大話,不要輕易再說。且藏器於身,待天時而動。抱朴守拙,才能行穩致遠…”
“而這種地的學問,光你知道了還不行。你得教出來,教給你帶的童子們。要想取代世家,經史子集都是不可能比過的,只能靠種地!…”
張角耐心吩咐完這些話。他頓了頓,看著張承負欲言又止的神情,溫言道。
“你五師兄謝初交遊廣闊,也善於巫祝道祭。我會讓他帶些門徒,入太原郡傳道,提前做些部署。而你六師兄伍登出生趙國,與黑山眾早有相熟。我也會讓他入上黨郡,帶一封書信給張牛角…”
“至於為師…等農忙的時節過去,秋收之後,我會南下一次豫州,會見豫州各方的渠帥方主。你若是在鉅鹿的莊子種地有成,那我也會帶上你,去見見大河以南的情形…”
“且去!且去!為師要早些睡了。”
“.是!師父!”
張承負默了默,伏在席上,稽首莊重行禮,重重磕了三個頭。而後,他倒退出殿門,再次看到張角的背影。那背影粗布麻衣,仰頭望著黃天神牌,身形卻有些佝僂。
“三年大旱,甲子天數…三十六方舉義,黃天何時會臨?…這太平的火種,又何時才能燎原啊?…”
夜色無聲落盡,轉眼又是新天。當五月的鳴蟬,到了徂署的六月,就已經蟬聲洪亮,夏日也炎熱極了。
大師兄馬元義帶著數百門徒,駕著牛車,護著張承負和童子們,到了鉅鹿的莊子。這個莊子掛在太平道門下,有上百戶太平道信徒在耕種,規模不大不小。
而有了大賢良師的庇護,這處莊子的田租,官府的稅吏便只收了“什一”,算錢也只收了“百二十錢”。這已經是和鄉里大戶田主們一樣的待遇了。普通的小民百姓,官府實際攤派徵收的田租,已經加到了“什三”,算錢則至少翻倍。兩者合起來,再加上攤派的徭役,東漢末年對普通農民的巔峰稅率,幾乎達到了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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