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天空的秋日高照,地上的谷香已濃。輕輕嗅去,風裡帶著粟米曬殼的乾暖氣息,令人心中安寧。風吹秋香,沿著莊頭田畦一路溢位,直到人群忙碌的陂塘。
這陂塘新築出雛形,河邊的泥土尚溼。塘中被挖出數十畝淺底,塘沿則被築出一截兩丈短堤。丁壯們齊聲喊著勞動的號子,童子們奔上奔下像是泥猴,李老河則仔細的到處檢查,不時說上兩句。
在黃褐色的河坎上,張承負沾了一身泥土,豎起鐵鍬。他望著牽馬的七師兄高道奴,仔細瞅了會馬,然後才看著人,奇道。
“道奴,你怎麼買了兩匹馬回來?不是說好了,去買牛車和糧食回來嗎?”
“承負,這不是買的。是我遇到一個涿郡同鄉,送我的…嗯,也不是送,其實還是買的。”
“涿郡同鄉?誰這麼豪爽,能一口氣送你兩匹馬?這一匹馬得好幾千錢吧?可比牛貴多了。”
“七八千錢一匹。大概一匹馬是三頭牛的價格。不過幽州那邊馬多,便宜的多。這也不是訓練過的戰馬,只是比較好的騎乘馬…”
“咦?道奴,你對馬這麼瞭解?”
“啊,我阿母是烏桓人。我小時候也騎過馬…不說這個,說買馬…不,買糧。”
高道奴撓了撓頭,沒有繼續說往事。他趕緊講起這一次買糧的經歷,卻比張承負想的要曲折精彩的多。
“這次買糧,我帶了幾十個門徒,還有莊裡大師兄留下的幾十貫銅錢…先是去了鉅鹿縣,發現市集裡的糧食緊缺,糧價陡升。一斛八百錢,比往年翻了十幾倍,普通小民根本買不起。倒是大戶們都在屯糧。牛價也不便宜,帶去的錢果然不夠。”
“然後,我實在沒辦法,只得按照承負你之前吩咐的,拿出師父給我們親傳的《太平經》符書。看看能不能,賣個大幾十貫,然後換成糧食…”
聽到這,張承負摸了摸額頭,難得的有些心虛。作為大賢良師的親傳弟子,他們兩個每人都有一本《太平經》符書,是師父張角讓他們隨身帶著,時時誦讀學習的。
這《太平經》符書,自然不是那套竹簡燒錄的宗門傳承,那套《太平清領經》的原本。而是張角抄錄的抄卷,寫在黃紙冊上的。這個年代的書籍價格極高,這符書又是大賢良師親自抄的,還是“天象讖緯、無所不包”的道家經書,有著“玄之又玄”的名頭…
張承負肯定,這符書能在世家大族那裡,賣上一個好價錢!雖然不可能像“七百斛”那麼高,但只要找對了買家,換個百斛的糧食,想來也是可行的。
“咳!然後呢?鉅鹿縣的世家沮氏,願意出多少錢?”
“我上門去問沮氏,結果連門都沒進去。後面在市集蹲了幾天,才有一個沮氏的奴僕聽到風聲過來,只開了三十貫的價格…我原本想賣的,但算了算錢還是不夠。”
“糧價這麼高,一百斛怎麼說也得八十貫。而運一百斛回去,至少得買十頭牛,配十輛牛車,這又是好幾十貫…我想著再等等,等秋糧收了,糧價肯定會落些…而後面那沮氏家僕又找了我幾次,加價到五十貫。但這錢不夠買糧食,我就咬死不賣!”
聽到這,張承負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眼神純粹的高道奴。這位七師兄其實不擅長賣貨,哪有自己上門賣“道書”的,總得託箇中人,把“道書”的價格抬襯起來。但高道奴又純粹的很,錢不夠買糧就絕不賣書,這才一直蹲在市集裡。要是換了他,估計五十貫也就賣了。
“然後,你就一直蹲了一個月?”
“也不是。我在鉅鹿蹲了十天,又去了南邊的廣平。廣平的糧價也是一樣,八百錢一斛,除了豪強大族,根本沒人買的起。我又在廣平蹲了十天,那裡沒有沮氏那樣的豪族,普通商人最多就出到三十貫…我就又回鉅鹿了。結果,遇到一支魏郡回來的商隊,領頭的還是我涿郡的老鄉!”
“魏郡回來的幽州商隊,涿郡來的?”
“不是!他們是冀州中山的蘇姓豪商手下,只是那領頭的隊頭,是個涿郡的高大漢子。他們去幽州涿郡運馬回來,今年糧價高,他們也運糧回來賣。然後,他們從鄴城收絲帛,再運往幽州涿郡賣回去,就這樣兩頭跑…據說一趟來回,能賺幾十萬錢!你說這麼多錢,能拿去買多少斛糧食,救多少百姓啊?”
說到“一趟幾十萬錢”,高道奴明顯有些興奮,有點躍躍欲試的味道。但張承負摸了摸下巴,沒有吭聲。他知道這種來往州郡買賣的商隊,絕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
“中山豪商,蘇姓?中山國的豪商,無論怎麼看,都必然會有中山甄氏的背景。然後在鄴城與涿郡往來,兩邊的黑道白道,也都得有人才行!…”
在這個時代做生意,首先得有大量的本錢,有能打的護衛。接著,得有沿途官府的上層關係。不然隨便一個小吏,都能尋個由頭把你扣下來,人貨兩失。其次,那些民間下層地頭蛇的“豪俠”,也是必須打通好的。不然人家一定會上門找麻煩的,讓你的損失比交錢多…而能把這些都做成的蘇姓豪商,必然是個八面玲瓏的厲害人物!“那商隊的首領,不僅和我一樣是涿郡出身,兩個縣挨的還不遠,幾乎是同郡同縣的老鄉…他看我長的高大,問我會不會武藝。我說會些棍棒,也會騎馬。我們就比試了一番,我贏了,他就說要請我喝酒!然後我們就喝酒吃肉!我上次吃肉,還是茂安師兄帶回來的羊肉脯,這都兩個月了,肉比麥飯好吃多了…”
高道奴一臉高興,明顯和那涿郡同鄉相談甚歡。而張承負抿了抿嘴,笑著沒有說話。
如果你與一個人相談甚歡,那大機率說明你的情商,被別人高段位碾壓了。毫無疑問,這是有意的結交。對方大概是看中了高道奴的勇武,也看中了這份牢固的鄉黨關係。這個時代的鄉黨關係,幾乎等同於親族,可比後世重要的太多…
“等喝完酒,吃完肉,這首領說要贈我一匹馬,還要給我介紹一個涿郡同鄉的鄉里大豪!叫做什麼劉君。據說是中山靖王之後,還曾在一個什麼盧公那裡求過學…”
聽到高道奴前面的話,張承負點點頭,心裡確定了這首領的意圖。一匹馬七八千錢,還要介紹什麼鄉里大豪,也就是涿郡地方江湖上的頭面人物。這就是要挖高道奴了,嗯,敢挖我太平道的牆角?等等…
“道奴!你說那鄉里大豪叫什麼?劉君?中山靖王之後,盧公弟子…他是不是叫劉玄德?…”
“啊?我不大記得了,好像確實有個什麼‘德’字。我當時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的。就記得兩人喝高興了,談了許多。他問我要不要加入商隊,跟他一起幹…”
“那你怎麼回應的?”
“我肯定沒法跟他一起幹啊!我得跟著師父,也和你一塊兒。”
說到這,高道奴搖了搖頭,繼續道。“我跟他說,不能收他的馬。我是太平道的。他說無妨,太平道也沒關係。我又說,我是大賢良師張角的親傳弟子。他頓時就沒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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