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農曆五月的夏至,不算炎熱。樹蔭上的蟬鳴,也不顯的聒噪。詩經中有過巧妙的描述,“鳴蟬嘒嘒”。而“嘒”(彗),便是清亮的小聲,又帶著星光的微茫。它像是墳丘上長出數寸的新芽,又像是樹蔭下靜坐的童子們,讓人看著看著,就嘴角噙笑。
“心靜則氣清,氣清則神安,神安則道來…”
“身不動,心不散,氣周身中,乃可以感天地而通神靈也…”
張承負垂著雙手,從一眾盤腿的弟子前走過,講著《太平經·養氣章》中的句子。那一個個童子有的用力閉眼,有的忍不住偷瞧,有的繃緊了身子,有的左右輕晃。
看到這些童子靜坐入門的表現,高道奴搖了搖頭,心中暗歎。
“道門修行,內氣充盈,神形不離,方為小成…師父教我們的時候,一次才教幾個人?頂多三五個弟子,再加十幾個門徒。承負竟然一次教幾百個?這又能教出幾個成才的…”
雖然如此想,但高道奴還是認認真真,和練過靜坐的門徒們一起,仔細調整這些童子的身形。而張承負環顧一圈,想了想,又換成了白話,再細細講了一遍。
“打坐第一件事,就是心靜。靜下心來,才能養胸中的一口清氣。既然是清氣,那呼吸就該輕緩而悠長。如此慢慢放鬆,直到忘我入靜,自然能安定神識…”
“不緊張,不急躁,不懈怠,也不妄想。端正坐好,內心想著大道,想著太陽。念頭伴著呼吸,從小腹慢慢延伸到全身,似有非有,不要刻意。如此百日,自然能生出氣感,就像有微弱的熱乎勁…”
“不要著急,先打坐一個時辰。睡著也無妨,只要能靜下來就很好!…”
張承負走完一圈,又巡視走了一圈。直到三四圈後,孩童們大半眯瞪著眼,聽著蟬聲安靜下來。他才笑了笑,走向林子邊緣。而在那裡,柳弓面露羨慕,微微躬身,虔誠問道。
“承負,這是太平道的入門修行嗎?我能不能,也跟著一起練?…”
“柳弓,這只是道門最基礎的靜坐,並無什麼大的關竅,只是一要入靜,二要養身…我們弟子眾人,當年都是跟著大賢良師這麼入門的。”
說到這,張承負頓了頓,看著恨不得立刻坐下的柳弓,又耐心解釋道。
“這入靜修行,最好是從童子開始練。童子經歷不多,心思純粹,容易入靜觀想,不會被雜念干擾。加上童子元陽未失,精氣充足的,百日就能有氣感。氣感從尾椎漸漸活絡,若是練上三年五載,小腹也能生出感應,前後周天行氣通順,就算是築基小成了。所謂‘築基’,就是打下道門修行最底層的地基,然後慢慢蓄養。這種道家修行,本就是滴水石穿的長久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見到成效的…”
“而哪怕練成築基,也不會生出什麼神通、什麼法術。頂多就是神氣完足,精力充沛些;身輕體健,身體輕快健康些。嗯,少生些病,益壽延年!…”
聽到沒有“神通法術”,柳弓的臉上立時就有些失望,興趣也沒那麼大了。求道之心一息,紅塵之念便大起。他想了片刻,意味深長的開口道。
“承負,你以行伍之法,操練這些童子,想來是有所考量,希望編練成軍的。看來我太平道志不在小,若是能有精銳的行伍,必然能大展拳腳!…”
“既然這樣,為何不教授他們拳腳槍棍弓刀?這些實打實的武藝,也是從童子時習練,效果才最好!柳弓雖不才,但教授些基礎入門的軍中把式,還是能做到的!…”
聽到柳弓的自薦,張承負苦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空空的肚子,搖頭道。
“若是可以,我也想讓你這個軍中老卒,教授他們正經的拳腳槍棍弓刀…只是這麼多張嘴,廟中的糧食本就支應不足,那些能吃的半大小子,天天夜裡都在喊餓。要是再練上軍中把式,糧食消耗恐怕得翻上一倍,二師兄唐周非吃了我不可!…”
“所以無可奈何,我只能先教教他們打坐。打坐靜心養性,也能捎帶著將養下身體,磨鍊些意志,練出點沉穩來。等後面糧食充足了,再試著因材施教,教些武藝…”
聽到這樣實際的解釋,柳弓一時啞然,低頭無言。太平道就連張角的弟子,都如此清苦,確實和那些世家豪強的大族子弟,做派截然不同。而張承負想了想,又笑著道。
“太平黃天!不過,柳弓,你熟悉大漢官軍的行伍,倒是可以給大家講一講,大漢官軍的編制怎樣?又是怎麼打仗的?”
“官軍的編制?又怎麼打仗的?…”
聞言,柳弓想了想,撓頭道。
“官軍都是以‘部曲’為根本。在涼州的官軍,有固定軍額的,最大的就是‘部’。一個‘部’大概八百到一千人規模,主要看下面有幾個‘曲’。而‘部’裡設校尉的,就是‘部校尉’最大。沒有設校尉的,就是‘軍司馬’最大。就好像我之前在的漢陽部,就只有四個曲八百人,軍司馬就是最大的軍官…”
“而從‘部’往下,就是‘曲’。一‘曲’是兩百人,最大的是‘曲長’,也叫軍侯。我當時在的是‘隴縣曲’,就是駐紮在隴縣。‘隴縣曲’下面又有四個屯,一屯五十人,最大的叫‘屯長’,會有一處戍堡和屯田地。而我們因為是關東人,被關西士族出身的曲長,丟在了最窮苦最偏遠的軍屯。那個屯鳥不拉屎,水又少,叫什麼‘街泉屯’。而離我們不遠,就是‘街泉亭’…”
聽到這,張承負忽然神色一動,開口問道。
“等等!…柳弓,你剛才說,你是在隴縣屯田,附近是街泉亭?街亭?…”
“咦?承負你聽說過那破地方?確實有叫它街亭的。那是個兩山夾一川的地形,往西邊就是連綿的隴山,往東邊下去就是隴關…那裡的地勢很險,土貧瘠的很。屯田的麥子都不咋長,全指望隴縣送來的軍糧。但日支兩升的麥,總是會被剋扣一半…”
“這街泉亭…這隴縣,也會有羌人嗎?”
“有!整個隴地,到處都會冒出羌人的部落,就像地裡冒出的草。那裡好多地方又缺水又冷,種不了地,建不了軍屯。但羌人放牧打獵,倒是能活。他們就從這座山鑽到那座山,到處亂竄,怎麼也殺不完。聽說,他們都是從西南邊,更高更廣的大山裡出來的!”
“之前關西出身的曲長總是嚷嚷,要到那更高更廣的大山裡,把羌人的根給撅了。結果沒過兩年,他就被新來的羌人,一投矛射死了。這些羌人總是越打越多,新來的比老的還厲害,兇蠻的很…”
柳弓唸叨了會街亭,又唸叨了會羌人,明顯深受其苦。好一會後,他才繼續說。
“一屯五什,一什十人,設什長。十人兩伍,一伍五人,設伍長。我見過屯長指揮打仗,但也只是見過。而我真正懂得的,也就是一什十人的戰鬥…承負,你要是讓我講官軍怎麼打仗,那我就只能講講十個人的時候,具體是怎麼列陣廝殺的了!…”
“好!那就講一講,十個人怎麼打仗!”
張承負爽快點頭。他指了指那些還在打坐的孩童,又指了指高道奴和自己,笑著道。
“好高騖遠不是好事。眼下不僅這些半大小子,就連我和道奴,也完全不懂,這具體的軍伍廝殺。大夥可就指望著你,好好講一講這最基礎的打仗門道!…”
“啊!好!那你借我九個人,我好好準備兩日,演示給你們看!…”
柳弓精神一振,臉上也露出了喜色。
“兩日後,我帶人給你演一下…一什十人的武備和戰法!…”
“行!那就一言為定!…”
兩人擊掌為諾。蟬鳴陣陣,童子們依舊在打坐。
兩日之後,還是同樣的地方,童子們已經一組組圍成了大圈,很是規矩有序。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都望著大圈中心處,以柳弓為首的十個青壯門徒,還有那些木頭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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