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老樣子啊。”一再的拒絕讓死黨臉上的笑也掛不住,杜康抱怨道:
“和上學的時候一樣,半天沒一句話。衣服永遠是黑色,哦,這麼冷的天還穿件風衣,跟我耍什麼帥,雖然女生們都覺得那叫高冷,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和清逸最受歡迎。”
他心想這是誤會,自己單純是出來的急,家裡的衣服除了黑色也沒別的,完全沒在耍帥。
還有你為什麼會有這種印象?我自己都不知道。
“別犟,這麼久沒見,說你兩句就聽著。”
正打算說什麼的張述桐,咬了下嘴裡的軟肉,哭笑不得。
兩人在公路旁站了一會,杜康揉了揉臉,掏出一根菸點上,半晌才說道:
“那就聊聊她的事?”
張述桐知道,“她”是指路青憐。
杜康一直暗戀著這個老同學。好像有一次,因為有女生背地裡說過路青憐的不是,被他知道了,把那人的書包扔男廁所裡,回家待了幾天。
行動力很強,也曾表白過,但失敗了。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這兩人都待在島上,有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他覺得杜康心裡不會好受,正擺出傾聽的姿態,對方卻直直地盯著湖面,突然道:
“她是被人殺死的。”
張述桐一愣。
“我說,有人殺了路青憐!我跟好幾個人都說過,他們根本不信。”
杜康狠狠抽了一口煙:
“我上週才見過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正忙著修繕廟裡的神像,根本什麼事都沒有,難道你真信有人說她心情不好自殺?
“還有失足落水也是,她平時都在廟裡待著,有時候去學校陪些孩子,好好地跑去湖邊幹嘛?還是大半夜……他媽的大半夜去釣魚嗎,還是游泳?”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砸了一下身前的護欄:
“她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是在‘禁區’。述桐,禁區你總還記得吧?”
反應了一下,張述桐才記起這兩個字背後的含義。
其實是中二期的他們給小島上幾個區域取的代號。
“神廟”、“基地”、“禁區”等等。
“神廟”最好理解,是山裡的青蛇廟。
“基地”是一個廢棄的大排水洞,因為放了學經常在那裡玩,被當作秘密基地。
而“禁區”,是指小島北面湖中的某片水域,因為地勢較低、常年沒有光照,周圍一直是副蕭瑟的景象,雜草稀疏,連魚也沒幾條,幾乎沒有人去。
而被稱為禁區的理由,既複雜,又直白——
因為那片水域曾死過人,而且不止一個。
已經模糊的記憶在腦海裡湧現。
張述桐印象深刻的事有兩件:
一件是他搬來小島前就已經發生的。
進出小島需要乘船,碼頭的開放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
據說十幾年前,有一群大學生來島上住,在附近鎮子上興沖沖玩了一整天。等趕到碼頭,已是傍晚,等了半天,哪裡還有渡船的影子?
那時正值隆冬,下著大雪。鼻涕凍得過河,當然不能在岸邊乾等一夜,回去的班車又沒有了,一群人想盡辦法、正火急火燎時,突然有條漁船靠了過來。
原來是當地的漁夫好心,看他們可憐,願意捎上一程。
那漁船也大,一行十幾個人就這麼出發了,前半程倒風平浪靜,行到半路,卻莫名沉了。
這事說來也怪,一群人被發現的時候,漁船卻好端端地飄在湖面上,既沒翻也沒漏,但十幾個活人就這麼淹死了。
誰也不知道中途發生了什麼,而沉船的地點,正是剛才提到的禁區。據說還成立了專案組,官方的調查結果是那晚雪太大,把船給壓沉了,後來雪水一化,自然飄了上來。
因為小時候經常被老媽拿來當怪談嚇唬自己,所以張述桐一直記著。
至於第二件事,雖然記憶模糊,指向卻更明確,是發生在初四,同班的一個女生失蹤了,只是沒等他想起更多的細節,便被杜康打斷道:“你還記得那個兇殺案嗎?”
是了,就是那樁兇殺案。
初四那年,小島上發生了一起惡性事件,受害者則是他們同班的女生。
最初是女生沒來上課,那時候不像現在,有各種班級群報備,學校和家長缺乏溝通,導致雙方都沒在意。
但歸根結底,還是家長不負責釀成的惡果,等自家小孩失蹤了一天才想起報案,耽誤了搜救時間。
等那名女生被找到的時候,已經遇害。
發現屍體的地方同樣是在“禁區”。
當時的班主任也引咎辭職,學校專門找了人來做心理疏導,加上大人的刻意迴避,很多細節便模糊了。
只記得她是有錢人家的女兒,有雙很飛揚很漂亮的眸子。
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些驕橫。
如果說張述桐對她唯一深一點的印象,大概是總是圍著條紅圍巾。哪怕上課時也圍著。
之所以能記起,是同桌告訴自己她在“裝相”;後來她圍巾被誰踩了一腳,結果不知怎麼賴到了他身上,就拿那雙眸子一直瞪著自己。
還有就是失蹤前不久,自己好像在校外的哪裡見過她……
他正皺著眉頭想,杜康卻冷不防道:“述桐,你可能忘了,但我一直記得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女生失蹤那天是幾號?”
緊接著,杜康冷冷報出一個日期:“是12月10日。
“你們都不記得,但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班上有一個同學沒來,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你再看看今天是幾號?”
說著杜康把手機螢幕伸到他臉上,等看清日期,他瞳孔一縮。
今天是12月12日。
那豈不是說兩天前,就是……
“難道警察那邊——”張述桐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
“那倒不至於,青憐她被發現的時候身上沒致命傷。而且現在島上早就裝監控了,不像當年,除了她自己也沒看見別人。”
杜康洩了氣,但還是不死心地說道:“但就因為這個我才憋得慌,真要拿證據,我找不出,可又有個巧合擺在那裡。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不安心。
“這幾天我總是夢到青憐,夢到她在湖邊,和以前一樣,也不怎麼說話……等明天吧,等明天把葬禮的事安頓好,就去鎮上的檔案館看看,當年那起案子說不定能發現其他細節。”
他看著死黨的臉,沉默一會,最終還是歉意道:
“有什麼發現隨時告訴我。雖然不能幫上什麼忙,至少……”
“別說這個了,述桐,這些年大家都有各自的難處,不是當年說要做一輩子死黨的時候,其實幫不幫忙的無所謂,這件事是我想做,綁著你們不地道,我只是……”
杜康頓了頓,用手把煙掐滅:
“我只是有點嫉妒你。
“有幾句話我這一直憋著,說完就好了。你說,接到電話的那個人為什麼不是我?
“那時候才11點多吧,我睡的比這晚得多,肯定能接到,一旦接到了,無論發生什麼都會趕過去,她說不定就不會死了。
“可為什麼是給你、給一個八年沒聯絡過的人打電話呢,我知道那些傳言都是假的,可說什麼男朋友,我……抱歉。”
他肩膀垮下來:“先不聊了,還有事忙,你可能不知道,青憐家裡就剩她一個了,之前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奶奶,但幾年前也過世了。所以沒人幫忙操辦後事,就光我和諾萍他們幾個。
“那這次就招待不周,以後常過來玩。”
這樣說著,他擠出見面時笑嘻嘻的臉,笑得卻有點難看。
張述桐沒接話,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去幫忙吧。”
於是,最後還是沒能走掉。
……
計劃裡是下午坐船出島,能趕上今晚最後一班高鐵,這樣明晚就能到家,他一路安排得很趕,並非有多少急事,只是擔心生出變故,觸發那個該死的能力。
但如今計劃偏移得有些遠,等忙完時天色已黑,杜康幫他訂好了旅館,說什麼都不要錢。
本來還有人喊著晚上吃飯的,但大家都忙了一天,興致不高,扒了幾口盒飯草草了事。
吃完飯後,聊了聊當年的糗事,沒想到聊到了自己身上。
“喲,小男朋友。”名叫若萍的女生捂著嘴輕笑。
張述桐知道她絕對是故意的,仗著以前大家關係好,拿白天的傳聞打趣。
“怎麼你們都知道了?”他無奈道。
“早就傳遍了,還記得咱們當時的班主任嗎,今天他還專門問我,張述桐在哪。現在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是看你相信哪個版本。”
“其實除了男朋友、求救、告知兇手資訊外還有個版本,你想不想聽?”
“什麼?”若萍頓時睜圓眼。
“她給我託了個夢。”張述桐認真回憶道,“夢裡問我,馮若萍這人從以前就很八婆,怎麼現在還是這樣?”
“張述桐,你滾——”
然後就有幾個外地的同學滿血復活,吆喝著一起去酒吧、ktv放鬆一下,但隨後才想起,島上哪有這些東西,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倒讓張述桐久違地記起學生時代的往事,小島名叫衍龍島,說是小島,其實和被湖水包圍的鎮子沒有區別。也不算落後,只是多了些與世隔絕的模樣。
剛搬來這裡時還不樂意,嫌玩的東西太少。
島上沒有商場、沒有電影院、沒有遊樂場,也沒有肯德基和麥當勞。
但很快便融入其中了,去山中冒險,去湖裡釣魚,在廟會與祭典上吃著當地的特產,炸蝦餅和魚粥別有一番風味,夏天的時候蓮子很甜。
某種意義上講,就算想當個壞孩子,其實也沒多少學壞的空間。
小島、大湖、深山、廟宇與古老的傳說,一群少男少女……
他們的學校建在小島外圍,爬上教學樓的天台,嗅著涼爽的湖風,可以看到周圍的風光。
如果想和喜歡的女孩來場約會,要乘船跑去附近的鎮子上,但注意別耽誤了時間,因為每晚回家的渡船截止到六點。
又因為白天還要上課,週末也沒人搭理,所以“和喜歡的女孩偷偷坐船去看場電影”,成了男生心心念念、卻一直沒有付出行動的念頭。
如果能重來一次,或許會有不同的答案。
有時候會生出這種念頭。
離世的同學、失蹤的少女;
還有一個正常的人生。
人類這種生物隨著年齡的增長,越會發現後悔藥是個多麼難得的東西。
張述桐手裡有很多粒後悔藥,可沒有一粒能自己吃下去。
他永遠無法回到自己的過去。
天徹底黑下去的時候,雖然多少不合規矩,他們在遺像前又鞠了三個躬,在殯儀館前分手,眾人互相道別。
臨別時杜康有話要講:“我也是剛上網搜的,當年那個案子的兇手一直沒抓到,有幾個漁民的口供,說事發前看到有人在禁區那裡……我回家再查檢視吧。”
回賓館的路上,張述桐總會想起這句話。
……如果兇手真是一個人就好了,但哪有這麼巧。
不,那已經不是巧合,而是徹頭徹尾的恐怖故事了。
先是洗了個澡,他躺在床上,想起一天的見聞。
最後留下的,只有杜康那個不講道理的猜測。
就因為發生在同一天同一個地點,便斷定為連環殺人案,動機呢?
當年的兇手不隱姓埋名藏一輩子,還敢跑回來殺人?那膽子真是大得沒邊了。
可如果真是他殺,那路青憐那個電話……
張述桐甩甩頭,覺得自己想得太多。
畢竟隔了八年。
又看眼手機,時間是8點34分。
起風了,接下來怎麼也睡不著,他穿好衣服,將風衣繫到第一個釦子,從賓館前臺借了個手電,頂著寒風出了門。
來往的車輛很少,路燈也不算亮,好在杜康訂的賓館離此行目的地很近。
循著當年的記憶,走了十多分鐘,他越過環湖公路的圍欄,落在雜草叢生的野地上。
——前面便是名為禁區的水域。
今晚沒有月光,打起手電,湖面慘白一片,聽不到蛙蟲的叫,只能聞到淤泥散發的腥臭。
又在周圍看了看,倒是能找到枯草被人踩踏的痕跡,估計是幾天前警方搜尋留下的。
張述桐就這樣蹲在湖邊,一直等夜風把身體吹得發僵。
原來那個叫路青憐的廟祝少女最後是在這裡結束了生命。
湖邊的葦草簌簌作響,他突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
可又能怎麼辦呢?
他自嘲地笑笑。
沒有證據,沒有線索,就連唯一能依賴的回溯也派不上用場。
歸根結底他不像杜康那樣,有著十多年的暗戀積累下的執念,既然無法回到死前的節點,做到這裡便是能力範圍內最大的努力。
但還是很抱歉啊。
張述桐最後盯著湖面想。
沒能接到你的電話,也沒能找出真相。
他在心裡道了句歉,慢慢站起發僵的身子。
不早了,該回去了。
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張述桐掏出手機。
風更加大了,周身的雜草突然開始擾動。
然後,某樣冰冷的銳器捅進他的後頸。
手機掉在地上。
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刻,他看到螢幕上亮起的時間。
2020年12月12日。
8點59分一閃,跳到9點。
回溯,觸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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