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向東,艨艟向西,相背而行。
孫權所在的四艘艨艟自知不敵,上下士卒竭力划槳,又丟擲船中壓倉之物和多餘物件,使得船速更加快了起來。
孫權身後魏國水軍之中,陸遜持著望遠鏡朝著遠方漸漸變小的四艘船隻皺起了眉頭,隨即下令橫海將軍桓嘉在此鎮壓局勢,領著樂綝部和本部弓遵部的船隊追逐而去。艨艟在前,樓船、鬥艦在後,漸漸在江中拉出前後數里的距離來。
吳人逃亡心切,魏將焦心立功,雙方都不曾放鬆。終究是由於船隻更好、人數更多,臨近傍晚之時漸漸被魏軍船隻追近。
半日的戰事和兩個時辰的逃亡,即使孫權本人在戰事中不曾揮刃,思慮交加,也已疲憊萬分。
轉過一處大江彎折之處,四艘艨艟繼續行向西南,進入一處開闊的江面。
西面天空中赤紅色的一輪大日映在水中,江中水波竟一時如血色般顯著紅光,而江水東面的石壁上竟也顯得赤紅而模糊了起來。
站在船首、心中焦急的孫權經過一整個下午的逃亡,突見江中這般景緻,一時朝西邊的開闊地域看去,竟有些看得痴了。
孫權雖然明白這是一種自然現象,清晨下了暴雨,半日陰雲,又向西行了這麼遠,該有晚霞也不奇怪。但自然的偉力還是使他心中晃然。瞳孔之中映著赤色的雲霞,孫權呆立了許久,方才轉過頭來,朝著指揮此船的百人將望去:
“此是何地?”
大吳皇帝就在他的船中,對於一個小小的百人將來說,心中自然惶恐而不安。孫權上船以來,只下了全力向上遊奔逃這一個命令,再無他語。百人將聽了孫權此語,小心應道:
“陛下是在問末將?”
“是。”孫權應聲。
逃亡途中,尊卑有分,禮數卻也不得講究太多了。百人將詫異的看著孫權的面孔,皇帝居然連這個地方都忘記了嗎?於是開口小心回應道:
“陛下,此乃赤壁。”
這是赤壁嗎?孫權一時失神。
前段時間孫權在夏口大肆追封,從孫氏肇立基業以來的所有良將都追賜了爵位,而那些或是熟悉、或是模糊的身影在現在又一次隨著‘赤壁’二字顯現在孫權腦海之中,似就在他面前一般。
人群最中一人,雅量卓然,昂然注視,雄姿英發,不是周公瑾又是何人?
赤壁……周郎……
孫權壓抑了一整日的情感終於臨近決口,胸中淤塞之感讓他幾近欲狂,想說什麼,卻說出不來,只是一味的撫著胸口不語。
百人將難得與皇帝說上了話,見皇帝似乎不難相處,心中疑慮又多,於是接著問道:
“陛下,我們今日逃了這麼久,全將軍、孫將軍、張將軍今日能生還嗎?”
孫權雙頰緊繃,微微搖頭。
作為低階軍官,關心主將死活是合理之事,孫權即使心中再難,人在舟中,還是不能為此而苛責部下的。
“陛……陛下,軍中都流傳揚州已經都被魏人所奪,張將軍一直都對我們否認此事。今日船隻又離了夏口,末將和軍中弟兄們都想知道,揚州是不是都被魏人奪了?”
孫權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依舊望著江中泛著紅色的波浪和江畔赤色巖壁,只是略略點頭以作回應。
話說到這個份上,包括孫權左近的親衛也都一時圍上來聽。當看到大吳皇帝陛下親自承認了夏口或將全軍戰歿、揚州盡數不在,悲慼之意一時蔓延開來,眾人或是呆立、或是靠著欄杆作疲累狀,甚至還有幾名頗為年輕、面孔二十歲上下的甲士抹起了眼淚來,其中一人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差異了,泣聲開口問道:
“陛下,我父母、新婦都在蕪湖,軍中傳言蕪湖被魏人屠了,不知是也不是?”
眾人齊齊朝著孫權望去,他們都拿身邊的這個皇帝陛下作為依靠,而這個大吳皇帝,此刻看著赤壁景色,一時全無心氣,甚至畏懼到連與這些士卒目光都不敢對視的程度,裝做沒有聽見一般,依舊朝遠方望著,閉口不言。
這是吳國中軍,除了幾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外,餘下多是軍中積年的老卒,勝仗、敗仗都打過的那種,甚至有些老卒已經從軍了二十年。此刻見孫權如此形狀,如何還不知皇帝這是心氣全無,頹態盡顯?
另一邊,魏軍船隊。
“傳我將令,打旗語,命左右各艨艟突擊包圍敵船。”樂綝皺眉朝著不遠處江上的吳軍船隻指去:“追了半日,本將倒要看看這幾艘吳船裡都是什麼人物,竟跑了這般遠。”
“遵令!”親衛點頭應下,而後來到船頂揮舞旗幟,左近十餘艘艨艟按照旗語從兩側朝著吳船包圍而去,而吳船依舊努力,速度仍然漸漸緩慢下來。
戰了一日,士卒盡皆疲累,船隻上人數更少的吳軍終於喪失了機動性的優勢。
“陛下,魏船來圍,如今該當如何?”方才那位百人將又急忙來問。
孫權的目光終於從遠處漸漸低垂的紅日收了回來,西邊江岸上竟不知何時出現了成隊的騎兵身影,在夕陽下只留輪廓。
孫權側臉看向此人,平靜問道:“朕還不知你名字。”
“末將成義。”百人將焦急應聲,而後接著又問:“陛下,魏船已經圍上,此處逆水而無風,兒郎們都劃不動了,如今該如何行事?”
“終究是逃不脫了嗎?”孫權喃喃自語,在船頭盤腿坐下,指著西方那輪落日:“成義,你說,這太陽是為朕而落嗎?”
這說的是什麼?!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成義只是一區區百人將,問了孫權幾遍還沒得到回應,終於不耐,湊近孫權面前問道:“陛下是要末將戰,還是如何?”
孫權此刻反倒面容祥和了起來:“此乃赤壁,昔日公瑾成功於此,孟德敗績於此,天下自此鼎立,依石枕流,雲霞漫天,景緻絕美,合該為帝王葬身之所。”
“此船留給朕,你們乘那三艘船去降了魏軍吧,與魏將說,朕請曹元仲各自放你們歸鄉,不得囚禁、不得加刑,去吧,去吧!”
“曹……曹元仲是誰?”成義一時哀傷至極,但還是問起心中疑問。
“你不知更好,只與魏將這般說就是,他們會給朕這個面子的。”孫權摘下腰間玉佩:“與魏將說,此玉也是給你的禮物,足以讓你置辦家產了。去吧,去降了吧,難得你們陪朕一路。”
成義雖然聽說過那些捨身成仁的古老故事,內心的樸素心理也想在此刻做些什麼。但實在是有年邁高堂和妻兒在家,加之孫權這個皇帝一直也只是個高高在上的象徵……
成義含淚接過玉佩,與左近士卒一同對著孫權跪拜叩首三次,而後跳到臨近船上,毫不猶豫的與船上士卒一同將手中兵刃擲於江內,朝著魏船跪拜,降旗以示投降。
此艘艨艟上終於剩了孫權一人。
魏船越來越近,眼看還有不到十步就要靠過來了,孫權深吸一口長氣,挺直腰背,正了正頭上兜鍪,手上觸感卻有異常,想了幾瞬,孫權想起這兜鍪並非自己的,而是中午從張梁處換來的。
終究是負了這些將軍之望……
孫權再不作多想,向前從容邁了一步,直直從船頭墜入江中。
艨艟將軍樂綝在船上望得此處情景,實在過於反常了!
一共四艘吳船,為何吳兵都從此處船上逃往其餘船上?為何此船上只有一人,還這般決然跳入江中?
樂綝急忙令人吹號,將臨近一艘接受了吳國俘虜的船隻喚來,匆忙詢問之下,才知此人乃是孫權!
樂綝雙眼圓睜,緊急思量了一瞬,當即朝著左右說道:“諸位,剛才墜江那人是吳國皇帝孫權!誰能為大魏將此人撈上來,朝廷賞千金!絕不作偽!速速去做!”
“遵命!”樂綝話音剛落,他身邊左近的數十人紛紛解甲跳船,朝著孫權墜江的方向游去,樂綝也緊張到繃住呼吸。
千金……樂綝許出去這般賞格,也並非信口胡來,倘若朝廷不認,他自己補上都行!
孫權的確當死,但他卻不該是這種墜江而死的死法!要死,也要由大魏皇帝陛下降旨明正典刑,而後再死!
都到了大魏水軍邊上,生死豈能由他任意而為?
更何況開戰之前陛下金口玉言,捕獲孫權者有萬戶之賞,此賞樂綝是拿定了,千金又算什麼?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千金的賞格頒下,除了不能上天攬月,其他事情都是能做到的。
前後約有百餘人跳入江中,而樂綝在岸邊看得分明,似乎是自己親兵裡的一個什長潛入水中將孫權撈了上來,與本什中的兩個士卒一同拖著孫權的身軀,而他們的七個同伴則在外圍繞了個圈,努力防止其餘更多的人向中間擠過來!
樂綝看得情急,親自奪過軍號吹響收兵,可江中眾人卻近乎聽不到般繼續朝中間遊著擠去。樂綝愈加不耐,連吹了三聲退兵長號,這才將江水中沸騰般的人群安撫下來,而後各自使之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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