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初。
紫宸殿偏殿。鳳瑤從昏沉的淺眠中醒來。殿內只點了一盞昏暗的宮燈。她掙扎著坐起身,劇痛讓她倒吸一口涼氣。她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一片空茫。李辰安……這個名字如同烙印,帶著毀滅、痛苦、屈辱,卻也帶著一絲……被強行從地獄拉回的、扭曲的救贖感。她該恨他嗎?還是該謝他?她自己都分不清。
她只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雪衣……也離開她……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床前。是蕭雪衣。
“雪衣?”鳳瑤有些驚訝,聲音沙啞。
蕭雪衣在床邊坐下,藉著昏暗的燈光看著母親蒼白憔悴卻依舊美麗的容顏。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鳳瑤微涼的手。
“母后,”蕭雪衣的聲音很輕,很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下定決心的力量,“您感覺好些了嗎?”
“好多了……多虧了……”鳳瑤下意識地想避開那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和羞慚。
“辰安哥哥。”蕭雪衣替她說了出來,語氣平靜無波,“是他救了您,用他的方式。”
鳳瑤身體一顫,低下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我知道……可我……”
“母后,”蕭雪衣打斷她,握緊了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您看著我。”
鳳瑤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對上女兒那雙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明亮、也格外深邃的眼睛。
“辰安哥哥,他明天就要走了。永遠地離開。”蕭雪衣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鳳瑤心上,“這一別,便是可能永訣。此生,可能再無相見之日。”
鳳瑤的心猛地一縮,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空落瞬間攫住了她。那個強大、冰冷、卻又在她最不堪的時刻以最直接的方式“擁有”了她的男人……就要永遠消失了。
“雪衣……你……”鳳瑤看著女兒平靜得過分的臉,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你要去見他?你……”
“是的,我要去見他。”蕭雪衣的眼中終於浮現出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和決絕,“就在今晚。在棲凰殿。這是……最後的告別。”
鳳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預感到女兒要說什麼,那想法讓她心驚肉跳:“雪衣!你……你想做什麼?母后已經……已經鑄成大錯!”
“母后!”蕭雪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隨即又軟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懇求,“您聽我說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積蓄勇氣,然後,用最清晰、最平靜,卻也最驚心動魄的語氣,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我想請您……和我一起。”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鳳瑤如遭雷擊,渾身劇震!她猛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蕭雪衣,彷彿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女兒!一起?和她一起……去見李辰安?在棲凰殿?在……最後的告別之夜?女兒這是什麼意思?她瘋了嗎?!
“不!絕對不行!”鳳瑤失聲尖叫,掙扎著想甩開蕭雪衣的手,劇烈的動作牽扯到肩傷,痛得她冷汗直流,“雪衣!你瘋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母后……母后……母后還有什麼臉面……再去見他?!更何況是和你一起?!這……這是亂……”
“這不是……!”蕭雪衣猛地打斷她,聲音斬釘截鐵,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這是告別!是我送給辰安哥哥的……離別禮物!”
“禮……禮物?”鳳瑤徹底懵了,巨大的荒謬感讓她幾乎窒息。
“是!”蕭雪衣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清晰,“母后,您還不明白嗎?辰安哥哥他……他不屬於這裡!他就像天邊劃過的流星,註定要回到屬於他的浩瀚星空!我們……我們不過是他在漫長旅途中,短暫停駐時遇到的兩顆塵埃……”
她的目光轉向窗外無垠的夜空,透著無盡的眷戀與哀傷:“他救了我們母女。他救了東凰。他揹負著不屬於他的責任,承受了我們無法想象的痛苦。他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而我們,又能給他什麼?權勢?財富?還是那些他根本不需要的承諾?”
蕭雪衣轉回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鳳瑤,眼中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令人心碎的光芒:“我們唯一能給他的,只有……只有我們自身!只有這份短暫卻真實存在過的、複雜而扭曲的……牽絆!”
她握緊鳳瑤的手,力道大得讓鳳瑤感到疼痛:“母后,您和我,是他在這異世界留下的……最深的印記!無論這印記是愛,是恨,是恩,還是怨!今晚,就讓我們拋開一切身份、地位、倫理的枷鎖!只作為兩個……被他深深影響、也對他有著複雜情感的女人!用我們最純粹的方式……向他告別!向他……獻上我們最後的、唯一的、卑微的……心意!”
“這……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報答……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一點點慰藉……”蕭雪衣的聲音低了下去,透著無盡的悲涼和孤注一擲的決絕,“讓他記住……記住這個夜晚,記住我們……記住他曾經在這個世界,被兩個女人……如此需要過……如此……眷戀過……”
鳳瑤徹底呆住了。女兒的話語如同驚濤駭浪,一遍遍衝擊著她搖搖欲墜的心防。她看著蕭雪衣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愛戀、痛苦、絕望與近乎自我毀滅般的奉獻光芒,心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女兒愛李辰安,愛得如此卑微,如此絕望,如此不顧一切!甚至不惜……與她這個母親一起……
荒謬!恥辱!驚世駭俗!
可是……可是……
李辰安那冰冷而強大的身影,他在自己瀕死時毫不猶豫的“佔有”,他祛毒時那精準而冷酷的節奏,他離開時那孤絕的背影……所有畫面在她腦海中瘋狂閃現。
她恨他嗎?
她感激他嗎?
她……對他,是否也有一絲……難以啟齒的、被強行烙印下的……複雜情愫?
還有女兒……她此刻的絕望和懇求……自己這個母親,已經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和恥辱,難道在最後的時刻,還要拒絕她這唯一的心願嗎?
巨大的矛盾如同兩股巨力,將鳳瑤撕扯。複雜的、無法言說的感受,激烈地交鋒。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棲凰殿的方向,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散發著宿命的氣息。
最終,鳳瑤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清淚滑過蒼白的臉頰。她反手,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回握住了女兒的手。
沒有言語。但這個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蕭雪衣的眼中瞬間爆發出混合著巨大悲傷和一絲釋然的光芒。她用力抱了一下母親,然後扶著她起身:“母后,我們……走吧。”
戌時三刻。棲凰殿。
殿內沒有點燃太多燭火,只在內殿的角落點了幾盞朦朧的宮燈,光線曖昧而昏黃,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柔和的、略帶憂傷的暖色光暈中。
空氣中瀰漫著清雅的龍涎香,驅散了白日裡殘留的緊張氣息。
李辰安如約而至。他依舊是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冷峻深邃。
他的目光平靜無波,似乎對即將到來的永別早已看透。
然而,當他踏入內殿,看到那兩抹並排坐在鳳榻邊緣的身影時,他那星眸深處,終於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清晰可見的愕然!
蕭雪衣換下了帝袍,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宮裝長裙,青絲如瀑,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挽起,洗盡了鉛華,露出清麗絕倫卻帶著濃濃哀愁的容顏。
她安靜地坐在那裡,像一朵在夜色中即將凋零的優曇花。
而她身邊,坐著的是太后鳳瑤。
鳳瑤顯然經過了一番精心的遮掩。她換上了一身與蕭雪衣同色系的、更為寬大柔和的素色錦袍。臉上薄施脂粉,掩去了病態的蒼白,卻掩不住眉眼間那深重的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混合著羞怯與決絕的複雜情愫。
她微微低著頭,不敢與李辰安的目光接觸,放在膝上的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指節泛白。
二人坐在一起,如同兩株並蒂而生的絕世名花,在離別的夜色下,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又決絕的美。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場景,讓李辰安那古井無波的心湖,第一次泛起了明顯的漣漪。
他停在原地,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目光在蕭雪衣和鳳瑤之間掃過,帶著審視與詢問。
蕭雪衣緩緩站起身,迎向李辰安的目光。她的眼中含著淚光,嘴角卻努力揚起一抹悽然的微笑。
“辰安哥哥,”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內殿,“你來了。”
李辰安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沉默著,等待她的解釋。
蕭雪衣深吸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側身讓開一步,目光看向依舊低著頭的鳳瑤,然後,用最清晰、最直接、也最石破天驚的語氣,說出了那句決定今夜走向的話:
“這是我的母后,鳳瑤。”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回到李辰安臉上,眼中透著濃得化不開的愛戀、痛苦和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也是我……送給辰安哥哥的……離別禮物。”
“今夜,在這棲凰殿內,沒有東凰女帝,沒有太后,也沒有其他。”蕭雪衣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卻蘊含著驚心動魄的力量,“只有雪衣,和鳳瑤……兩個……捨不得你離開,想要用盡一切……記住你的女人。”
“辰安哥哥……”她的聲音哽咽了,淚水終於滑落,“此去……可能便是永訣。雪衣別無所求,只願……只願這最後一夜……能讓你記住……記住我們……記住……這個異世界……曾有人如此……眷戀過你……”
她的話音落下,整個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鳳瑤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頭垂得更低,似乎要將自己縮排地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