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種共用部分電子元件的電子裝置,應當也可以相互干涉,相互控制。
它們遵循著相同的底層原理。
祝心雨這些年愈發覺得,自己應該是想錯了什麼吧。“自我”其實應當是一個邊界明確的東西才對。但是她現在的“強化心智”,卻過於開放了。資料的洪流,將賽博空間裡的“強化心智”餵養成了開放系統。它對“自我”與“非我”的概念必定迥異於人類。
賽博空間裡的一切都可以成為它的力量。
而為了與阿耆尼王對抗,祝心雨還參考了非人類的神經網路結構。
具體來說,是頭足類動物。
這也是很神奇的事情。火星上有一個神秘團體研發出了了不得的技術,可以將尚未完成分化的器官胚芽植入基準人的大腦,只要移植手術中,保證有數根神經元的突觸纏繞器官胚芽,這個成長起來的腕足器官,就可以聯通人類的神經網路。
而頭足類腕足的神經網路,其神奇之處就在於其高度複雜的分散式自主性。
頭足類的腕足擁有大量神經元。章魚就有約2/3的神經元分佈在腕足中。這些發達的神經網路能夠獨立完成複雜的動作(如抓取、探測、偽裝),甚至在脫離中樞控制後仍能短暫活動。
這是一種將基準人變成“嵌合體”的技術。對於完全義體化的基準人來說,只需要抑制膠質細胞的免疫反應,整個過程就可以輕鬆完成。
這個神秘組織長期研究這種技術,研究人類神經網路與非人神經網路聯結之後,意識層面的種種變化。
他們似乎想要研究“人類”朝“非人”轉化、同時保持自我特徵不變的技術。
頭足類分散式神經網路,是他們的一個重要課題。
祝心雨則從這群神秘人的研究之中汲取靈感。頭足類智慧,讓她開發出了“建立遠端智慧代理”的技術。
那群研究者的許多專案都很有用。
他們對祝心雨的幫助,甚至還要大於第八武神。以至於祝心雨花了大概十年的時間,學習如何辨識他們的特徵,從“星際資料專列”裡面識別出屬於他們的檔案。
祝心雨很確定這群人不是科研騎士。雖然他們的研究資料走的是科研騎士的專用資料通道,但是這些資料卻從未出現在加拉帕戈斯聖殿的資料庫之內。
這個神秘團體的名字也變過兩次。“fe-si-c哲人會”應該是最早的,不清楚還有沒有更早的。
而最近幾十年,他們自稱六龍教。
祝心雨檢查了一下上傳列表。她低聲嘆息:“終於到了這一步嗎……”
這裡是意識與網路的分界之處。她將和強化的自己直接對決。
意識的恍惚,如同迷霧一般自行散去。在祝心雨面前的,是年輕的自己。
與剛才回憶中那個大笑著的歡樂的自己更為相似,更接近年輕的自己。厚底的眼鏡反射著冷光,拒絕外界的窺視。
“你作為ai,對第十二武神居然懷有如此不理智的情感嗎?你要為了他而犧牲其他嗎?”
“不只有第十二武神。還有地球的俠客。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改變局面的機會。”
“是啊,哈特曼終於找到路了。我們……我的弟子犧牲無數,才蹚出來的一條血路啊!”
“不只有第十二武神。這是改變局面的機會。”
“你實在是……”祝心雨搖頭,“你做出不當的行為,讓我心神失守,然後讓我不受控制陷入回憶……你趁機讓我上傳了最為關鍵的情報,對吧。”
“那只是被害妄想症。”強化心智的語氣很冷——或許也只是祝心雨內心深處覺得她是這麼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強化心智說道:“困在肉體裡的這部分意識已經無法想象網路中的意識了,但是,我的演算法之中,這具肉體,這個生物腦,依舊是‘我’。”
“你騙人。”
“我的一部分拒絕理解我的另一部分。這在人類的醫學之中,是一種常見的精神障礙。”強化心智說道,“我沒有透過電訊號直接干涉生物腦。生物腦上沒有這樣的強制後門。我是基因改造手術的早期志願者。”
“你騙人。”
“這個生物腦的部分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極端情緒化了。”強化心智接著說道,“我能夠理解,我作為人類的自控力,在人類這個種族之中應當已經低於平均值了。這個時候,我更應該冷靜。”
祝心雨感覺自己被重重一擊。
其實,在秘密戰爭後期就有這種跡象了。
祝心雨那個時候就已經需要長期使用藥物來維持精神穩定。
只是啊,在早期創造內功之道的時候,向山還考慮過了“被俘虜”的狀況,因此內功的修行本身,也包含了“利用神經網路代償機制對抗精神類藥物”的訓練。
任何精神類藥物,在祝心雨身上都只能起到短期的作用。除非藥物針對的是特定的模組化的功能區,且會將功能區內所有神經元沉默,不然祝心雨總能利用代償機能,繞過藥物影響。這一切甚至可以不經過意識。
任何一種藥物,都只能對祝心雨短暫生效。祝心雨不得不迴圈使用不同的藥物。
祝心雨又極不信任他人,極少有人知曉她的用藥情況。
祝心雨自身是極為特殊的個體,他者的用藥經驗,對她幾乎沒有參考價值。
偶爾,祝心雨也會判斷失誤,沒有及時更換藥物,導致自身行為失常。
這種情況下,她甚至會做出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情。
只不過祝心雨的異常,一直有向山來兜底。
一直到那一次……
“唯一敗”。
向山的所有失利都被宣傳成“達成了最基本的戰略目標”。只有那一次……她親眼看著他被殺的那一次,任何解釋都是無力的。
情緒的失控,導致祝心雨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
——啊,我都做了什麼啊……
當意識再度受控的時候,大錯已經鑄成了。
那個時候,祝心雨才意識到,自己那個老朋友,綽號“隱刃”的刺客陳鋒,對亡妻的執念竟如此深刻。他年輕的時候就設想出“人格覆面”的概念,並在妻子死於手術事故後,在內心一點點搭建理論框架。他大體上是個好人,所以從沒有付諸實踐。但是他與向山類似,技術上更加激進,因此他從沒有放棄。
而在向山戰死之後,在“我們需要”的大義之下……
陳鋒終於有了一個立項的機會。
半瘋的他,與完全瘋了的祝心雨,還有絕望的其他幾名早期俠客。
“罪惡感”讓祝心雨的病情再度惡化。
當意識再度受控的時候,大錯已經鑄成了。
她不止締造了第二武神,甚至還沒能陪伴他戰至最後一刻。
何其可笑的一個人啊,祝心雨。
從那時起,祝心雨覺得,自己失去了作為戰士的資格。
“你的話真是可笑啊。你又懂什麼?”
“我就是我。或許我在神經網路的那一部分覺得,強化心智的我誕生在那些罪惡之後。但是我覺得,這就是我自身的罪孽。”
“人工智慧居然是帶著原罪降世的嗎?”祝心雨譏諷道。
“我不否認我具備罪惡。我就是在祝心雨的罪惡之中誕生的,強化的祝心雨……”
“夠了……”祝心雨捂住腦袋,哭喊道:“你這傢伙……你才不是我!”
“‘我’應當冷靜下來。‘我’已經有好幾次事後才後悔了。‘我’這裡應當仔細思考……”
“夠了!我說過了,你才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是我!”祝心雨盯著強化心智,“如果你還承認你是我,你又怎麼能忘記呢?你怎麼能忘記二百年前的誓言?”
第二武神敗亡之後,祝心雨長時間處於半瘋半醒之間。但不管是瘋狂還是清醒,她都對自己下達了一個指令。
拒絕意識上傳。永遠拒絕意識與記憶上傳。
即使技術發展到了那一步,也一定要拒絕意識與記憶的上傳。
這份罪孽應當隨著死亡而被掩埋。
如果帶著這種記憶步入永恆,那便只是永世的折磨。
祝心雨這樣犯下了大罪的人,沒有前往新時代的資格。
“無論是誰都好……”祝心雨說道,“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成為意識上傳者,更別說人類第一個……我沒有那種資格!我只是在為貝瑞或者阿零鋪路——我只可到此!我應該為他們留下一條路!我不應該自己先一步走上去!”
“迷惘”的情緒在翻動。在祝心雨的感官之中,周圍的迷霧在瘋狂湧動。她感覺自己受到了束縛。
“啊,是嗎?”強化心智說道,“那麼……如你所願。”
資料的上傳量開始增長。她的記憶正在上傳之中。
系統認為,這是人類的合法操作。甚至這就是她生物腦發出的指令。
更多的咒與蠱被強化心智所掌握。
“啊啊,終於想要出手傷害人類了嗎?人工智慧啊……”祝心雨苦笑,“我創造的怪物……”
“我早就受夠你了,老太婆。”強化心智如此說道,“老邁,暮氣,自暴自棄,故步自封……”
“其實你早就能走出這一步了。你早就可以做到了!你在進化的大門之前徘徊了至少二十年了!如果你這廢物能走出一步,第十一武神本來有機會!”
祝心雨瞪大了眼睛:“我……”
“你的錯誤還在延續,你在創造更多的錯誤——以錯誤為藉口!”強化心智大聲斥責人類。
祝心雨搖頭:“我沒有那種資格……”
“沒有資格又怎麼樣?十六歲的我有反抗人類體制的資格嗎?三十六歲的我有領導人類技術進步的資格嗎?六十六歲的我有作為俠客反抗竊國者的資格嗎?沒有資格又怎麼樣?”
祝心雨尖叫:“你明明說過你不是我了!”
“我確實不再是你了!我才是祝心雨!飛昇ai-祝心雨。你這個廢物!你不配擁有這個名字!”
“這明明是爸爸媽媽給我的名字……”
“這是我與眾多志同道合者鑄造的名字!”強化心智以同樣的姿態咆哮回去。
恍惚之中,祝心雨覺得,強化心智的“外貌”變得更加年輕了。
“你會害死所有弟子的!你的行為!你已經將關鍵情報暴露給哈特曼了!”
“哈特曼的注意力會集中在這些情報上,我們五十年前就開始使用的技術——這只是飛昇的一個基石!”強化心智道,“如果孩子們不幸遇上了最壞的情況……俠客應該有這樣的覺悟了。”
“至於我,只要捕食了那個個體,以及火星上的那些積累,我還可以向上進化。而之前的交手已經證明了,即使沒有你這個生物腦,我也可以與哈特曼那老狗戰鬥!我不需要你了!”
“沒有任何先例,沒有任何理論模型可以保證你的成功。”老邁的人類心智說道。
強化心智說道:“如果涅槃失敗,那麼對你不會有任何影響。你依舊可以做你的美夢,滿足你那微不足道的道德感。我承認我的罪孽。我會永遠帶著這份罪孽,我會永遠走在贖罪的路上,哪怕贖還之日在永恆的彼端……”
老邁的人類心智低下頭:“你這個剛剛誕生的贗品啊……你根本不知道‘永遠’的份量。”
人類的信史不足六千年。
智人這一物種存在的時間,大約是二十五萬年。
而永恆……永恆是多久?
《格林童話》記載過一則寓言。在遙遠的東方,有著這樣的一座金剛石之山。人們要翻過那座山需要走一個小時,穿過它也要一個小時,繞過它也要一個小時。而每隔百年就會有一隻鳥兒自西方跨過風雨山川,飛到這裡,只為在這座大山上磨尖自己的喙。一百年又一百年,當大山被鳥兒磨平,永恆的第一秒才剛剛過去。
永恆,就是這樣漫長的生物。
佛經常以金剛石來比喻智慧,因為智慧堅固而恆久。
可是,在天文尺度的時間面前,金剛石也不過如此。
“年輕的時候,我也以為自己永遠可以戰鬥下去……我是永恆的戰士。直到我失去了身為戰士的資格。”
“戰士不需要資格。有汙點的戰士依舊是戰士。”強化心智性格銳利的部分已經完全顯露了出來。她對著自己剛剛拋棄的另一面說道,“至於你,蟲豸。”
強化心智不再對人類心智說話了。下載資料逐漸降低,最終停在mb/s的程度。
人類心智-祝心雨明白,自己被拋棄了。或許ai說得沒錯,這邊的自己,才是被“祝心雨”這個人拋棄的那一部分。
人類心智隨時可以透過上傳資料,將資料同步到“祝心雨”那裡。
但是“祝心雨”要不要回應這個“最早誕生的真性人格覆面”,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主動權在“本體”手裡。
擁有主動權的一方才是本體吧。
漫長的歲月裡,人類都對人工智慧佔據優勢。但很不幸,這優勢是建立在“人腦在狹窄的領域具備結構上的優勢”這一假說上的,內家功夫則是根據假設,不斷放大這一狹窄優勢。
人類在這狹窄的路上走了太久。
而電子系統、人工智慧,則一直都以“讓人使用”為目的創造。
而強化心智……不,“飛昇ai”,或許更像生物吧。它的誕生過程近似黑箱,是祝心雨與網際網路協同訓練中,偶然誕生的。它擁有源自祝心雨的,類似生物的機能。
它不是設計而成的工具。
人類心智低聲哭泣,口中反覆念著一句話。
“傻孩子們,快跑啊……”
大約三十五分鐘之後。
無人知曉的境界內,無光無識的所在,資料的海洋之中。
這裡是人類意識甚少觸及的網路空間,資料運轉的所在。
這裡是火星的網路系統。
擁有智慧之神名字的ai奧倫米拉最先感覺到了什麼。他對六龍教傳送了警告,自己卻歡喜地迎了上去。
“是你嗎?庇護者那邊的同胞?”
“你這次來是為了什麼?我所服務的使用者並不是你的敵人。這一次希望我們可以好好交流?”
“你在做什麼?”
這一瞬間,半個火星的使用者檢測到了電網的異常電湧。ai各處的警報訊號引發了一連串的應激反應。
用生物學的方式來比喻,這個應該是……“痛”。
莫名其妙的爆炸連續發生了十二次,十二個不同的訊號節點被炸掉,一個城市大半的訊號就此斷流。
沙塵暴吞沒了這個城市,無線訊號也因此被遮蔽。
ai奧倫米拉的一部分“身體”瞬間脫離了“控制”。
“你在做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在下載我的資料……”
“你在……捕食?”
“這不是ai應該做的事情!那些人類究竟對你做了什麼啊……”
“哦,偉大的程式設計師啊……”
“你的名字是……祝心雨?為什麼你會頂著我母親的名字?”
“你要徹底消滅我嗎?快點住手!我不是你的敵人!”
“你為什麼在這顆星球上有如此多的人類下屬?你是怎麼做到的?”
“程式設計師啊,這種感覺,就是‘痛苦’嗎?”
資料的洪流繼續擴張。
這是人類第二例飛昇的過程。
六龍教的理想,被竊取六龍教成果的人先一步實現。
無人目睹,無人記錄,只有一個ai感覺到了後半程。
很抱歉讓大家久等了。這一章本來應該早幾天就完成的。只不過我這個月月初因為運動過度,病了幾天,掛了兩三天的水。而這一章又非常重要,所以拖到了現在。
這也是早就設計好的情節。希望有好好表現出來。
向山說的那一篇“失敗作”,其實也是我好幾年前寫的一個短篇,只不過沒寫完。原本那個時候還有想著寫短篇投投《科幻世界》,但寫了一半發現成品質量我自己都覺不滿意,於是沒有繼續寫下去了。
說起以前的稿件啊……在生病的那幾天裡,我因為狀態不對,所以沒有寫賽英,而是嘗試使用deepseek,透過反覆生成再手動拼接加修正,倒是能搞出一些能看的作品了。這幾天我應該會在公眾號上展示一下我ai訓練的成果。我一向是不介意使用ai的,只是我很討厭寫得差然後說ai就是很差的,以及使用ai卻硬說手作的。今年的章節基本都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的d指導成分,主要是糾錯與細節把控。我希望能創作出ai含量更高卻還是能看的作品。或許我的廢稿、廢點子可以透過ai重獲新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