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交泰殿內,正午未執燭,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下的漢白玉石臺基對映著陽光經飛簷投下的暗影,簷上走獸的灰影恰在玉石臺上,如被光影的柵欄關住,無處脫逃。
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窗輕歇開一條縫。
邊關的戰報乃天朝頭等急事,玉門關距京一千餘里,八百里加急奔波需五日送抵京師,經欽奉上諭事件處送至御前。
今戰報突來,吳大監立時叫停廊廡問診,將未問診的諸位臣工安頓在四角皆放置流冰的東暖閣後,便火急火燎地一路過三門四殿面聖,喘氣還急促著,但不敢叫胸腔起伏過大,只能憋著口氣,均勻控制著氣息,還得騰出眼來悄沒聲地觀察永平帝——只見窗隙透出的光影下,一隻修長蒼白的手緊捏住沾滿北疆風塵的一紙奏報,指節突出泛著青白,指頭收緊。。
他自小跟著永平帝長大,一早就知道聖人的喜怒,就像醉漢的酒量,均不上臉,唯一暴露喜怒的地方,是指甲。
指甲充血泛紅,就是情緒波動。
此時的情緒波動,是大怒。
他不能說話。
他沉默地低頭,等待永平帝身側的御史臺前治中書御史薛梟開口。
“.韃靼已十年未曾來犯。”薛梟緩緩起身來,壓肘為永平帝徐衢衍斟茶:“韃靼歷年來犯,均在三至六月,天氣炎熱,察哈山化雪淌水,滋潤草場,故糧草豐足,牛羊肥饒——這樣的好季節,韃靼部落才能騰出手來以卵擊石。如今已近八月,一旦戰事膠著,韃靼將陷入進退兩難、後繼無力的局面。此時來犯的時機,很是巧妙。”
永平帝指節一鬆,將戰報遞至薛梟眼前。
薛梟一目十行。
韃靼攻犯寧武關忻州,葛格爾部落夜襲忻州齊城,邊關城池只有軍戶,不曾有平民,故而齊城三百七十八戶軍戶、近三千家眷死傷過半,餘者被俘,城中糧草、馬匹、牛羊、家禽、軍戶幼女家眷均被擄劫,不過兩日葛格爾部落便退出城去——輕而易舉地攻破,輕而易舉地搶掠,輕而易舉地退城.
“寧武關毗鄰山海關,屬同一轄管,大山北峙,巨海南浸,高嶺東環,石河西繞,燕山群脈為天然屏障,西有石河為自然壕塹”
永平帝聲音嘶啞,漠然抬眸:“韃靼怎麼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僅僅一次就夜襲成功?”
薛梟不言,淺棕色的茶湯在白釉瓷杯中搖曳。
“城備軍呢?寧武關內的城備軍呢?”永平帝發問。
“負隅頑抗,卻無濟於事,齊城副將五日前自刎謝罪,左右參將尚在城中主持善後。”薛梟答。
“副將頂罪,主將脫身,金蟬脫殼,普通戲碼.”徐衢衍面無表情,瘦削蒼白的窄面上狹長秀氣的眼睛在透光的縫隙中晦暗不明,他不要人肯定,他只需要回答,他接著問道:“近日,武定侯與靖安大長公主府,可有人員進出府邸?出入京師?”
“並無。近一月來,不僅武定侯府、靖安大長公主府,包括袁文英、常家均未有異樣。”薛梟搖頭。
早在靖安安排人手監視薛南府時,薛梟便有來有往地著令御史臺在這兩處府邸及京郊城牆,均插進釘子
“那他們如何互通有無?”徐衢衍低聲發問,數種猜測在腦海一閃而過:“令正可有提及‘青鳳’是否有隱蔽的通訊手段?”
令正指的是薛梟妻室。
薛梟再次搖頭:“依託官道或飛鴿,官道易被截停,飛鴿至山海關未免太遠。”
薛梟一頓,終以疑問的語句,將事實捅破:“.聖人懷疑武定侯與韃靼勾連?”
“否則,未免太巧?”徐衢衍聲音冷朽如深井中浸泡數年的枯木,眼神落在被光影柵欄困住的走獸,語聲飄忽:“朕快要查透‘青鳳’之際,十年未犯的韃靼夜襲,攘內必先安外,對付韃靼便只能託付北疆軍,朕如何能一邊器重崔家,一邊清查於他?”
徐衢衍抬頭。
永平帝年歲比薛梟略長三載,是一位極其清俊秀麗的帝王,又因素有咳疾,身體不夠健壯,便為其添了幾分平緩寬容的氣質,如一頭雖還未長出鬃毛但已巡完領地、胸中已有溝壑的年輕雄獅。
“其書,他們在逼朕停手。”徐衢衍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輕輕飄落在沾滿浮塵的窗臺:“以一種叛國的方式,逼迫朕。”
薛梟當即撩袍跪下,垂眸低頭,卻提起另一樁舊事:“.當年,杜州決堤案事發,曾在時任北疆軍參將蘇愉私宅之下掘出三萬二千兩贓銀,常藺已認罪,贓銀由他埋下,但他拒不解釋這麼一大筆銀子的來由。查來查去,也並未從江南官場的賬面上查出這麼大數額白銀的走向。而這筆贓銀,在杜州決堤案結案後,經由兵部轉了幾個彎,重新回到了北疆軍的手中。”
“也就是崔家手裡。”
“那麼,臣求聖人賜教,這筆銀子是誰給‘青鳳’的呢?”
徐衢衍側首:“.韃靼。”
薛梟依舊低垂著頭:“臣懷疑,早在那時,崔家就已經和韃靼達成盟約。”
年輕的帝王身形向後靠去,家常穿著玄色綿綢長衫,袖口與襟領處由被置得柔軟的金絲綢線包著衣邊——永平帝在寢宮中向來樸素,這是唯一一處算得上奢靡浪費的衣著,即便如此,若旁人粗粗看去,也不過只是一圈深黃色的普通衣邊。
“好呀。”
“真是好呀。”
“先帝依仗的武將,竟是通敵叛國、無義無忠、無德無行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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