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出永平帝言語中有無喜怒。
徐衢衍微微一頓,茶水早已從掌中的茶盅溢位,順著掌心的脈絡流到鋪陳著金色緞料的紫檀木茶案上,氤氳一片水汽,將他的語調籠更是雲山霧罩。
“.所有人,都還在乾元殿廊廡嗎?”永平帝開口問。
吳大監忙躬身應是。
“五軍都督府、兵部、戶部、內閣諸人放回衙上,以備戰韃靼。其餘人,繼續摸脈問診,官員分批時間擴長,十日之內診完即可。”永平帝沉聲道:“京郊四所城牆嚴守進出,京畿冀諸地嚴查來往人士,務必做到凡出入京必上檔。”
永平帝要繼續查。
不對。
如果要查,為什麼要拖長時間?
除非,永平帝在驗證一件事
薛梟抬頭,徐衢衍身形向後微靠,面向薛梟:“若武定侯確與韃靼勾結逼迫朕就範,那麼,五日之內,邊關必將再次發生一場夜襲。”
“邊關戰事告緊,朕無奈退讓。作為北疆軍參將的崔白年,方可順理成章返回駐營,以此金蟬脫殼,擺脫朕的清查。”
是個好方法。
甚至,可能從中找出京師與北疆軍,甚至韃靼聯絡的方式。
唯有一點。
薛梟再次垂眸:“韃靼夜襲城池,或可致上百軍戶、數百家眷傷亡.”
用幾百條人命,去證實一個猜測,去創造抓住敵方破綻的機會
薛梟抿唇:對此,他持存疑態度。
俊秀的、年輕的、如雄獅一般的帝王緩緩抬起頭來,徐衢衍素來平和的雙眸微微眯起,簇發精明的、平靜的、淡然的光亮。
“其書。”
帝王輕聲喚道:“我們談論的是黎民蒼生,是九洲八荒,是君臨天下,是統御疆領。”
“如果可以,我願意犧牲掉我的性命,換取皇權再次榮耀——”
又怎會在乎區區數百家軍戶?
薛梟與吳大監並肩走出交泰殿。
薛梟平視前方,大步流星朝外走。
吳大監跟得著緊,一面喘氣調整呼吸,一面偷覷薛梟神色,氣息一岔,鑽進小肚子右側的腸子裡,動一動都覺得鑽心——奈何這樣狼狽,他也得開口哄一鬨皇帝的左膀右臂:“.咱們水光姑娘可真厲害,剛才把沈令山大人懟得快要撅過去!”
薛梟步履慢了下來:“榮祿大夫沈大人?水光怎會見到他?”
“您別說!咱們水光姑奶奶運道是真好!進了六司,沒去醫藥司,反而被安頓到了太醫院,沒去當時勢頭正旺的劉醫正處,也沒去資歷頗深的孫醫簿處,卻蒙著眼選了名不見經傳的林大夫!”
吳大監唱唸作打,“嘿喲”一聲,手心砸手背:“這不就運氣來了嗎!宮闈清查,劉孫二人被迫致仕,林大夫一躍成太醫院年歲最大的太醫,六司圖便利,便叫他掌事!咱們水光姑奶奶不就一下子翻身,成了醫正身邊的徒弟嗎!?”
薛梟記下,準備回府學舌,又從懷中掏了只牛皮紙袋出來,遞到吳大監手頭:“.宮裡宮外原是不通的,只是家中內子實在放心不下,還勞煩吳大人將此物轉交於賀女官。”
吳大監忙將東西掩下,笑眯眯地滿口應承,眼珠一轉便說起剛剛殿中之事:“您若願聽從,便叫奴婢說句打嘴巴子的話可好?”
“您說。”薛梟抬手請言。
“您與聖人是少時便交心窩的摯友,謀的是天地玄黃的大事,這麼些年了,您在暗處鼎力幫襯著,什麼臭的苦的都擔著,聖人怎會不知?如今好容易邁步雄關,眼看著那不上臺面的精怪露了尾巴,懇切著您千萬甭在此時此刻與聖人生了嫌.”
薛梟右掌微微抬起,
吳大監立時止了話頭。
君君臣臣,上下其位,相處之道,其道本乎近詭。
“勞吳大人操心。”薛梟眼窩深邃,五官輪廓極其鋒利,語聲低沉:“我全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