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就好似那紫霄宮。
端居重天之外,眼底盡收三界大小事,偏偏又因為位格過於尊崇,若是真身下場,免不得一場三界震動。
這種情況下,施政就如同傳道,只有命定之勢到了,才能找準契機,要麼挑個天命之人,要麼派遣身外化身,慢慢開啟局面。
如此行事,文華殿群臣稱之為“做筏”,皇帝稱之為“抓手”,大抵是相同的意思。
有很多皇帝不懂這個道理,整天對大小事都指指點點,動輒下詔粗暴干涉,如此便壞了瓷器一般的三界大道,落得個重開地火風水的下場。
當然,本朝許是血脈上乘,大多皇帝是懂這個理的。
尤其今上,更是將其妙用至毫巔,往往藉助一點小事做筏,就能不露痕跡達成了目的。
譬如先前一事,皇帝要傳“稅改”與“爭奪南直隸稅權”的道,便特意挑了個徽州府民亂這麼一場“劫數”,以化解劫數為抓手,輕易取了六縣的“功德”,借其悄然碾碎了徽州府稅改一事的“外道”。
否則而言。
中樞若是直接下詔說合並雜稅,攤丁入畝?
那地方上偷偷收取雜稅的牛鬼蛇神,必然要輪番起跳,堅辭不允——能重複徵收吃得腦滿腸肥,憑甚要清厘?
但你要說六縣之間因賦稅雜亂敵視百年,若是再不推倒重來,恐怕興兵決戰就在眼前,屆時誰敢阻攔,六縣怨望,頃刻加身!那麼顧忌於這場天劫,牛鬼蛇神就只能散去道行,眼睜睜看著徽州稅法推倒重來。
南直隸稅權也是一樣的道理。
南京戶部若是不想對徽州府的稅權放手,六縣稅事再起波折,誰來擔這個劫數?
所謂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莫過如此。
當然,看過話本的都知道,小事往往是用來引出背後的大事,一環扣一環,直到醞釀出足以支撐紫霄宮眾聖下場的大劫數。
若非如此,便沒有聖人之象。
就像此刻的文華殿上一樣。
徽州府的內鬥順理成章地,被皇帝引到了本朝的地域之爭上。
六縣內鬥,是何異於南北內鬥?帥嘉謨無心算錯,哪能比得過諸報社有心挑撥?
徽州府內仇視百年,如今六縣興兵決戰,朝廷大員文華殿鬥毆,那放在數百年的南北之爭上,是不是要分疆裂土,重演成祖故事?
前者還是六縣興兵的小事,後者便是動搖國本的大事!
或者說,建國以來,每當南北之爭擺在檯面上,就沒有一次是死不夠數的。
遠些的洪武三十年丁丑科考,太祖震怒之下,牽連誅殺,鮮血染透皇極殿;
之後的成祖叔侄之爭則更勝一籌,一南一北,可謂真正的舉國決戰;再近一點橫跨永樂、洪熙、宣德、正統的南北定都之爭,在英宗於正統六年九月正式下詔“定都北京,不稱行在”之前,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喪命其中;
緊隨其後的孝廟停罷開中法;
武廟南巡;
世廟增稅蘇、揚、杭;
乃至隆慶開海,萬曆整飭漕運。
樁樁件件,一場場大大小小的南北之爭,或明或暗。
可以說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就是這種要命的事情,此時此刻,重新被皇帝擺上了檯面!文華殿群臣不住地交換著眼神,不約而同地,再度想起了被地域爭鬥所支配的恐懼。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覺得殿內群臣還不夠人心惶惶,自顧自地感慨:“好一個北朝之君,南朝之民。”
“朕的子民,竟然也不認朕了。”
殿內陡然一寂靜。
廷上諸臣,無分南北,無不悚然而驚。
皇帝明知有人挑撥,還這般口不擇言,究竟想捲起多大的殺劫!這話幾乎沒人能接得住,反而是司禮監掌印張宏出面打了個圓場,笑道:“一二賊人摘取標題譁眾取寵罷了,到了正文,可無人敢不稱子民的。”
“萬歲爺,您往下看第一句便是,清丈,請等等南方的百姓……”
說著,張宏便往下唸了幾句。
什麼南北情狀不一,清丈於北方無關痛癢,於南方卻是重賦加於百姓,不可不慎。
亦或者是什麼南方商業繁茂,無籍之民依靠工坊謀生,不比佃戶,其類遊蕩無業,一旦清查人口,恐怕“南方奴變”就在眼前。
乃至扯出舊事,說什麼南北榜案,凌辱了南境計程車人;定都北邊,虛耗南境的壯丁;鹽政、漕運、田賦,幾乎放幹了南境的髓血,如今還貪得無厭,得寸進尺。
更有甚者,還有報紙說出,本朝之有如今,全賴南境百姓傾力供養,如此絕非長久之計,今日之北境,便是昔日之努爾幹司,精兵簡政,不妨早做打算。
張宏這一句一句,直念得南北雙方的廷臣,全都臉色鐵青。
朱翊鈞對此只能面色悲憫,嘆息不止:“朕倒是知道,無論朝野內外,都喜盟結鄉黨,倚為臂助。”
“什麼晉黨、浙黨、秦黨、楚黨……朝中官吏互相聯姻,商人按籍創辦會館,坊間赤民也以地域論親疏,這些朕多多少少都有所耳聞。”
“但著實不知,何時弄出來個南黨、北黨。”
“諸卿,朕祖籍鳳陽府,落戶在這北京城,如今這般情形,若是按鄉黨計,朕該向著誰啊?”
話音落地,群臣面面相覷。
雖然皇帝說話是公認的刻薄,但真聽入耳中,還是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二,不愧是蝸居深宮養出來的性子。
不過腹誹歸腹誹,在看清楚皇帝的目的之前,還真沒人敢輕易出列接話。
正所謂上下一日百戰,答案自然要在與皇帝切磋琢磨中,逐漸參悟——溫純堂堂都御史,就是因為在摸清皇帝的路數前輕易表了態,便被一朝外放,實可謂前車之鑑。
那麼。
此時此刻的文華殿內,能在南北之爭上,接下皇帝刻薄言辭的大臣,還能是誰?所有人不約而同,看向某位南直隸鄉黨黨魁。
申時行低頭看著報紙,默默感受著無數道灼熱的目光印在後背,心中有苦難言。
這一刻,他想起了隆慶六年十一月初三,南直隸一干鄉黨賈待問、胡涍、張道明、沈一貫定罪的那個傍晚。
當時,張居正問他,賈待問等一干鄉人論死,他這個南直隸蘇州府人應該如何自處?
心照不宣地,申時行從張居正的話中,讀出了內涵——內閣對著本來的南直隸鄉黨舉起屠刀後,寄希望他申時行接手,好對那些南直隸鄉人引而導之,為新政保駕護航。
申時行還記得,彼時的自己說,於我南直隸鄉人過苛,他不能坐視。
張居正聽罷,欣慰開懷。(第61章)那晚之後,南直隸鄉黨數名黨魁,都給事中賈待問、兵部侍郎畢鏘應聲倒臺,還是吏部侍郎的申時行,趁勢而起。
時隔七年餘。
申時行已經從仰內閣鼻息的吏部侍郎,走到了三分文華殿的文淵閣大學士的位置,成為了鹹皆仰服的南直隸鄉黨黨魁。
而那筆要還一輩子的政治舊賬……
今日恐怕逃脫不得了!他埋頭佯作閱看,心中思緒萬千。
不知過了多久。
申時行長長地嘆一口氣,萬般無奈之下,終於有了動作。
當然,這一幕落到外人眼中,所看到的是。
呼風喚雨聲望隆重的半年獨相、能夠與張居正分庭抗禮的申王盟主、頂著大明朝半邊天的南人黨魁,申時行申閣老,猛地合上了妖書,昂首挺胸上前一步,當仁不讓地接下了皇帝的刻薄言辭:“陛下!”
“如今四海同音,九州一家,何分南北?皆是華夏子孫!”
“此類妖書,離間君民、嗾惡地域、挑撥南北、隙隔天下,陛下赦令州縣,逮拿編者便是,萬萬不可落入其彀中!”
申閣老日常調和陰陽,此時難得擲地有聲。
鄉人同僚見之,無不激賞頷首。
太僕寺卿蔡汝賢,看著申時行寬厚的背影,心中的不安不由開解了幾分。
皇帝展示的這些報紙,必然是其精挑細選出來的。
南人辦報,大多都是循規蹈矩才對,皇帝為什麼專挑這種不好的報紙蒐集!
如此看來,國都守北境未必是好事,竟真讓歷代皇帝不約而同,對南人生出誤解。
實在可悲又可嘆!好在申閣老應對得當,將皇帝的機鋒擋了回去——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說,只是個別人喪盡天良而已。
然而,他並未欣慰多久。
禮部左侍郎何洛文手持笏板,挪步出列:“申閣老此言差矣。”
“六縣民亂,陛下若是不問緣由,徑直將帥嘉謨處死,難道能平息六縣爭鬥麼?”
“如今地域之間起了紛爭,又豈能一殺了之?”
“揚湯止沸,只怕到最後將鍋都燒穿了。”
“下官以為,陛下仁德示例在前,此事不宜草率殺戮,理當抽絲剝繭,掐滅怨望源頭才對。”
這番話溫和有禮,似乎比申時行更為審慎,竟連報社都打算放過。
然而,諸多南人官吏,幾乎不約而同,徑直朝何洛文投去憤恨的眼神!
豫州豎子!
禮部尚書汪宗伊更是錯愕回頭,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這位謙遜清慎的同僚。
有時候殺人是為了更多的人活下來。
相應地,仁慈寬恕,反而會讓事態愈演愈烈,最後讓更多人喪生。
在朝為官沒人不懂這個道理,申時行懂,何洛文顯然也懂。
換言之,何洛文這廝是有意推波助瀾!恨不得皇帝與太祖一般,又因南北之爭殺個血流成河!四海一家,君子不黨?這話都出不去文華殿!
眼見申時行出面求情,何洛文從中作梗,有人挑頭,殿內群臣立刻緊隨其後,一掃方才的謹慎剋制。
“陛下!臣以為申閣老切中要害,豺貙之輩,妄稱北君南朝,何須問明緣由,合該直接雷霆重擊!”
“萬侍郎殺性過重,如此治標不治本罷了。”
“是極,與六縣民亂一樣,除了契機之外,少不了百年怨望積累,朝廷施政,理應春風化雨,細細呵護才對。”
“說不得諸報社也與帥嘉謨一般,事出有因,焉能隨意枉殺?”
“倪通政,何侍郎,莫要婦人之仁,若不火速處置,豈非縱容彼輩流毒?屆時只怕南北百姓,真就受了挑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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