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悉數下場,爭執不休。分明是南方諸報社犯了事,但文華殿內,卻竟生出了南人要殺,北人要保的奇觀。
篤、篤、篤。
熟悉的聲音在殿內響起,殿內群臣相繼偃旗,行禮息聲。
朱翊鈞鬆開敲擊的指節,居高臨下一掃而光,將殿內群臣的反應都收入眼底。
朝野內外,有沒有南黨北黨?
幾乎不必試探,自己就跳出來了。
朱翊鈞頓了頓,緩緩開口道:“諸卿誤朕深矣,朕無意借報社之事,掀起黨爭大案。”
說者有心,聽者無意。
皇帝這句過於類似場面話,群臣不能分辨,齊齊敷衍下拜,口稱有罪。
朱翊鈞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看向申時行、何洛文一干人:“申卿、何卿,此案就事論事。”
“報館諸案犯,自然少不了一個明正典刑。”
“同樣,朕也是想尋根溯源,由衷問一句……”
朱翊鈞環顧群臣,似憂似悲:“諸卿,南北之爭,到底何恨來哉?”
皇帝的話問得異常懇切真摯。
他果真沒有掀起黨爭大案的意思,只是不解於南北對峙,究竟是出於什麼仇怨。
何恨來哉?以至於單憑南北籍貫,便使得文華殿群臣涇渭分明。
何恨來哉?以至於復社的太倉三張,東林的趙南星、鄒元標等人,能以南北之爭為輿論武器,阻撓清丈。
何恨來哉?以至於坊間百姓看過報紙,真就將地域矛盾放在了首位,不惜與南方的大戶,放下階級矛盾,同仇敵愾。
殿內群臣神情各異。
這事別人不知道,老朱家歷代皇帝都從南方遷徙百姓到北方,還能不知道南北之爭?
“陛下,臣有一言,斗膽進諫。”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禮部尚書汪宗伊躬身下拜,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
朱翊鈞打量了一番汪宗伊。
汪宗伊雖然是湖廣人,但因為與張居正不親近的關係,從不以鄉黨自居。
嚴格意義上來說,在南北之爭中屬於調和派。
他沒想到會是汪尚書接話,尤其這打鋪墊的架勢,顯然不會是什麼好聽的話。
朱翊鈞懷著好奇的心理,點了點頭:“朕為汪卿洗耳。”
汪宗伊躬身謝恩。
他緩緩直起身,抬頭迎上皇帝的目光,認真道:“陛下問南北之爭何恨來哉,臣以為說得太遠。”
“只看今日之紛爭,皆是陛下之過!”
話音一落,殿上廷臣無不瞪大眼睛盯著汪宗伊,渾然不知這位同僚是受了什麼刺激!
皇帝固然是常說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但那是自責,外人能在早朝上這樣指著皇帝的鼻子罵麼!?
實在不是為官之道!
“大宗伯!慎言……”
殷正茂出言迴護剛說到一半,就被皇帝抬手打斷。
朱翊鈞皺眉看向汪宗伊:“汪卿是朕的魏徵,諫諍必是有因,正因如此,朕此刻著實費解。”
這些年他被諫諍了無數次,基本都是言官賣直邀名而已,言之無物,不值一哂。
這還是第一次從當朝禮部尚書這種正經新政大員口中,聽到一句數落的話。
難道汪尚書還能因為南北之爭自甘墮落?汪宗伊並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麼,他頓了頓,看向皇帝,認真道:“陛下,度田、清戶、稅改……本就是早定的大政。”
“無論攪擾民生也好,南人怨望也罷,都是意料之中的天下沸反。”
“既然如此,民間創刊,士人辦報,又是何異於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臣數年前便勸諫過陛下,前宋朝報,殷鑑不遠。”
“以虛為實,以無為有,其說或然或不然。使其然焉,則事涉不密;其不密焉,則何以取信?此大害於治!”
“縱觀南北黨爭,本是日漸消磨,經年沉澱之事,不提已經許久無事,一經報紙矚目,立刻就爭得頭破血流!”
“陛下彼時一意孤行,放縱士林口舌,如今竟被有心之人藉助報紙,挑起了南北之爭,以期阻礙清丈!”
“豈非作繭自縛!?”
“事已至此,陛下如何不痛定思痛,商議如何正本清源,禁絕報紙,反而還糾纏於南北之爭,整日想著引蛇出洞!?”
汪宗伊說罷,朝皇帝躬身下拜,而後就如同被定住一般,一動不動。
文華殿內更是鴉雀無聲。
方才還因南北之事爭執的群臣,求助一般左右張望,似乎想從他人的目光中尋求鎮定。
真是好激烈的進諫!
作繭自縛,多少年沒在早朝上聽到這種措辭了,也虧得汪宗伊敢說出口。
然而,正是如此激烈的措辭,卻讓廷臣諸臣陷入兩難。
按理來說這時候就應該,立刻出列駁斥汪宗伊,為自己掙得一分前途。
但偏偏又覺得,汪尚書這番肺腑諫言,當真半點不錯!什麼報社挑撥,報紙流毒,不都是皇帝優容出來的結果?當初文華殿一干廷臣,幾乎沒有一人願意放開報禁。
那可是前宋的覆轍!
前宋從天聖九年,懸賞“別錄單狀”,到大觀四年,“告捕小報,賞銀千貫”,乃至淳熙十五年,甚至重罪到流放的地步——“近聞不逞之徒,撰造無根之語,名曰小報……如有似此之人,當重決配,其所受小報官吏,取旨施行。”
就小報有以來,沒有見過主動放開報禁的皇帝!當初皇帝授意通政司辦報時,朝臣還睜一隻閉一隻眼。
等到新聞版署成立,意圖開放報禁以後,群臣對此的進諫就沒停過。
禮部上奏說“家設官分職,各有專司”;都察院搬出前宋大觀四年九月,小報捏造宋徽宗罪己詔的故事;戶部主事則拿錢財說事,言報紙“獲不貲之利”;各地巡撫更是直言不諱,說此舉不利約束百姓。
報紙肆毀時政,搖動眾情,傳惑天下,幾乎是當時朝臣的共識。
是皇帝一意孤行,才推行了下去!
若非如此,又豈會有今日之事?甚至於連逐漸消弭的南北之爭,如今也沉渣泛起,一句作繭自縛,當真沒說錯!朱翊鈞將群臣的神情都映入眼中。
果然,誰都逃不過欺軟怕硬的本能。
南北之爭這種硬茬,不去看它,就是沒有,偏偏報紙這種東西,就是把矛盾擺在了明面上,使人無法視若無睹。
這樣的東西,哪能不招人恨?
朱翊鈞朝汪宗伊擺了擺手:“朕還是有些度量的,不要弄得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起身說話罷。”
汪宗伊聞言,不僅沒有起身,反而再度下拜請罪。
朱翊鈞懶得再喊,只搖了搖頭,輕聲道:“朕說兩點。”
群臣精神一振。
果然,又到了皇帝展示他那足以拒諫的才智的時候了。
殿內廷臣無不斂容靜肅,恭謹等著皇帝德音。
朱翊鈞沉吟片刻,緩緩開口:“其一,報紙這事,是朕考慮不周,給了賊人可乘之機。”
群臣一怔,難以置信地看向皇帝。
朱翊鈞沒有理會,只繼續說道:“朕當初也說過了,開放報禁,是為百花齊放,繁榮經典;也為百家爭鳴,推陳出新。”
“連帶著推出字典、傳播文字。”
“這是教化天下的大功德,朕不以為錯。”
繁榮文藝和對知識分子改造,這是儒學現代化必行的道路,朱翊鈞從來不覺得開放報禁是做錯了。
“當然,事物新興總是坎坷,朕也沒料到,放開報禁之後,彼輩竟然立刻翻臉!”
“不僅肆毀時政,搖動眾情,甚至連朝廷都不肯認了,逼得朕不得不換了路數,要引蛇出洞。”
“這自然是朕的疏忽,汪卿的犯顏直諫,朕是認的。”
朱翊鈞瞥了一眼看不出表情的汪宗伊,目光又落迴文華殿上。
他思索片刻,緊接著認真說道:“朕的路沒走錯,只是需要步子走慢一點,朕如今將這些報紙拿到文華殿上來,論的不就是如何調整?”
群臣不由默然。
“其二,諸卿當真以為,如今的南北之爭不過是報紙催發,只要不主動提及,便會自行消弭?”
跨越歷史長河來看,這真是天真到不能更天真的想法。
英宗自瓦剌學成歸來,都知道在挑選庶吉士時,不用南人——“今科進士中,可選人物端重、語音正當者二十餘人為庶吉士,止選北方人,不用南人。”
哪怕寬容如孝宗,當年也受下了內閣大學士焦芳,進獻的那副《南人不可為相圖》,如今就陪祀在孝宗陵寢之中。
焦芳在孝宗實錄裡抹黑南人,後人想重修,世宗更是輕輕婉拒“焦芳任情,天下自有公論,不必修”。
即便是如今,朱翊鈞親手建立的求是學院這種新灶,南直隸出身的程大位,已經開始呼朋引伴,四處推崇廷推票選,由老學者舉薦新的學者了。
若是不聞不問,只怕不出百年,就得一堆父子、兄弟、翁婿學者。
運氣差點,再讓南直隸、浙江琢磨出近親繁殖的路數,佔去兩院學者總數的一半,新學院也就基本廢了。
自動消弭?到底誰坐上了龍椅敢輕視了南北之防?想到這裡,朱翊鈞不禁搖了搖頭,旋即肅容正色道:“諸卿,誑朕可以,不要把自己也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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