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進小樓成一統,是部院的常見做法,當然算不得罪,就看怎麼改了。只聽許國斬釘截鐵朗聲道:“日後刑部結案之卷宗,盡皆抄錄副本於國史館,是非對錯,皆供天下士子與歷史考驗,但有錯漏,即刻整改!”
眾人莫不精神一振,難以置信看向刑部二人,將卷宗給士子看!?竟敢如此授人以柄!
真要有什麼冤假錯案,學生可不管你這麼多,一但認準是非,同仇敵愾,伏闕喊冤都不無可能。
朱翊鈞也有些出乎意料,驚訝道:“盡皆抄錄國史館?會否過於繁瑣?”
他對刑部的工作倒真沒什麼概念。
許國對答如流:“陛下,刑部只審大案要案,一年不過兩三冊書,本朝攏共……”
突然發現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連忙掐住話頭:“無非是多兩個書吏而已。”
許侍郎奏對之餘,瞥了一眼沉默的潘晟,心中感慨不止。
哪有什麼歷史考驗,眼下先把政績撈到手裡再說,按這個勢頭,自己再攀登幾個年頭,恐怕就能離開刑部,大不了這幾年親力親為看緊點就是。
再往後?誰任上出冤案誰倒黴去,說不得正好拿來給他許國做對比。
朱翊鈞渾然沒察覺到許國的想法,只覺這廝也是個敢於任事的棟樑之材!他緩緩點了點頭,放刑部過關的同時,還溫聲勉勵了許國幾句。
許國一番敢作敢為,倒是讓早起的朱翊鈞心情愉悅幾分。
就連坐下的龍椅都覺著舒坦了不少。
朱翊鈞挪了挪位置,目光恰好落在禮部尚書汪宗伊身上。
看到老汪頭的臉,他陡然想起自己還欠著禮部一樁事情未議。
他輕咳一聲,端肅道:“汪卿,馬卿的諡號禮部有定論了未?”
雖然一時半會說不出老馬有什麼功勞,但畢竟是對的時候出現的對的人,千金買馬骨也不能差了面。
汪宗伊小挪了半步,出列奏對:“禮部部議故太師馬自強諡號有二,曰文肅、曰文懿,伏乞陛下裁定。”
說罷,老學究還就真不再多言,連句解釋也無。
文肅……文懿……朱翊鈞咂摸著這兩個諡號,在心中權衡。
作為當世儒宗,朱翊鈞當然是懂行的。
本朝文臣打頭一個都是文,沒甚好說的。
第二個字才有所講究,乃是按照正、貞、成、忠、端、定、簡、懿、肅、毅、憲、莊、敬、裕、節,這樣排下去。
閣臣一般都在忠以下,莊以上,二品衙門堂官一級略遜一籌。
要是連二品堂官的身份都沒有,就只能再往後找,譬如當初的帝師陶大臨,朱翊鈞只能為其找個文比的諡號。
歷史上的張居正就是頂天的諡號,文忠。
申時行和王錫爵逐次差一籌,分別是文定和文肅。
馬自強這個只做了七個月的文淵閣大學士,則是更靠後的“文莊”,可謂吊車尾。
如今朱翊鈞要拿馬自強為惟新閣做筏,自然不能太差,但也不能太好,讓好學生感受不到等級差距。
禮部拿出的兩個諡,連升了三級差不多,文懿就有些過頭了。
想到這裡,朱翊鈞輕輕頷首:“朕屬意取文肅一諡,諸卿以為如何?”
如何?
自然是納頭便拜!“陛下聖明!”
朱翊鈞呵然一笑:“便照此祭葬,朕明日親自送馬文肅供奉惟新閣。”
親自!?這話一出口,殿內的氣氛莫名焦灼了幾分。
王錫爵看了一眼張居正的背影,露出一絲豔羨的目光,莫非真能摸到范文正公的門檻?
申時行則是在心中盤算著,屆時能不能為老師呂調陽爭取到文忠。
許國仰著頭,心中思慮不斷,刑部不可久留,溫純又把西南政績吃了下去,如今還有哪裡可供挖掘?朱翊鈞感受著群臣的灼灼目光,心下滿意。
自己當皇帝本身就已經很爽了,這些朝臣未必有自己這般正反饋——既不讓攬權,又不能貪汙,盡心竭力還要整日提心吊膽。
驢子前面總得栓根蘿蔔。
好在朱翊鈞給的不是一般的蘿蔔,而是好男兒的英雄史詩!
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某某們百死不悔,成就一朝中興,誰聽了能忍住沸騰熱血?
“陛下,臣有奏……”
良好的氛圍開頭,議事的分歧都小了幾分,眨眼便過了好幾項議。
戶部尚書王國光奏,清丈試點三處曰北直隸、曰南直隸、曰福建布政司,一京一省業已丈畢,獨南直隸遷綿八年,未竟全功,議去詔申飭,奏準。
錄遼東紅土城及永奠二次功,李成梁世襲伯爵,梁夢龍蔭一子入國子監。
廣東布政司奏請,蠲免隆慶六年以前逋餉一十八萬五千六百餘兩,合議不允,著陳明原委再議。
樁樁件件,幾乎眨眼便有了共識。
時間緩緩流逝,微熹的晨光灑進了文華殿,順勢熄去了照明燈籠。
“……陛下,鑄幣罷。”
工科給事中永珍春出列下拜,請皇帝定奪鑄幣事。
朱翊鈞上下打量著永珍春,確認這廝並不是真的在罵自己,才接上鑄幣的話頭:“若是開爐鑄幣,如今能鑄多少文?”
這事自然不是永珍春能知道的。
只見工部尚書朱衡上前一步:“陛下,按萬給事中核算的成本,庫中工本只能鑄得十二萬五千萬文。”
朱翊鈞聞言,不由皺了皺眉頭。
十二萬五千萬文,聽著多,實際上也就二百萬兩白銀左右的市值。
大明朝的市場有多大朱翊鈞不知道,但白銀至少是大幾千萬兩。
只放這麼一點水,只怕眨眼就被私鑄大戶們收進地窖裡了。
想到這裡,他看向王國光:“王卿,戶部怎麼說?”
專業的事還是得問專業的人。
王國光倒也沒有推脫,挺身而出,拱手奏道:“陛下,臣以為此事不宜操之過急。”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不妨先還復開採雲南銅礦之政,積蓄工本,等國庫足額之後再鑄萬曆通寶。”
“市面上歷朝以來官鑄銅幣、雜銅、私銅,該回購的回購,應當查繳的查繳。”
“工部再將歷朝銅幣回爐,兼國庫工本,一併統一形制,大量鑄造……”
廷議有廷議的好處。
戶部的山頭,此前可容不下永珍春這個給事中,明目張膽插手銅幣鑄造——殷正茂都知道鑄幣賺錢,戶部能不知道麼?非得將黃金色這些戶部主事革職,輔以張居正回朝後一番剷平山頭的震懾。
鑄幣之事終於能回到實事求是的框架內討論了。
王國光娓娓道來,有條不紊,群臣無不隨著其條陳一一深思。
首倡此事的永珍春、工部侍郎萬恭、兵部尚書殷正茂爭相提問。
王國光一一作答:“……是故,臣以為銅法應當準備一二年,屆時與銀法、鈔法、鞭法,一併施行!”
朱翊鈞並未表態,而是看向永珍春、萬恭等人。
眾人遲疑片刻,才一齊下拜:“陛下,可緩步施行,若事有不協,再行調整。”
朱翊鈞見幾人有所共識,自然是從善如流:“即按此議施行!”
雲南銅礦開採……也不知道會否刺激到鄰近的東籲王朝。
說到這事,本朝幾場大戰,緬甸、韃靼都與歷史上的時間不太相符。
不知道受了哪些事情的影響,更不知道何時如期而至。
“陛下,昨日攤丁入畝之事,部議之後,臣也有條陳奏上。”
朱翊鈞正在御座上遐思,低頭才發現王國光並未回列。
反應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他疑惑看向張居正,昨日不是說妥麼?還有什麼條陳?張居正面無表情,對皇帝的視線沒有任何回應。
倒是王國光再度開口:“陛下,臣以為大略妥當,細節仍需細究。”
妥肯定是妥的,但需要微調一下。
若非如此,王尚書又何稱專業呢?
朱翊鈞挪了挪位置,讓自己坐得更舒坦些:“王卿且說。”
他倒是沒有太放在心上,這事畢竟是前人的智慧,難有什麼改動。
王國光再度一禮:“陛下,何以曰攤丁入畝?”
朱翊鈞下意識道:“朕有意將丁稅攤入田賦之中,便以此為名了。”
王國光聞言,卻皺起眉頭,一副不認同的模樣。
看得朱翊鈞摸不著頭腦。
王國光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陛下,何不直接叫‘取消人頭稅’,說與百姓聽呢!?”
朱翊鈞一愣。
他正要出言解釋,突然沉默了下來。
對啊,為什麼要叫攤丁入畝?因為自己窺見了始發萬曆一朝移丁為田的結果,那就是攤丁入畝。
原因?先入為主罷了。
真要論起來,丁稅是直接取消,還是攤進了田賦裡,百姓哪裡知道?至於是“攤丁入畝”容易為人接受,還是“取消人頭稅”更為萬家生佛,這更是一個毋庸思考的問題。
王國光見皇帝不表態,繼續說道:“正好趁清丈結束,天下田畝有變,重新合併雜稅,擬定田賦的正稅。”
“不是正好用‘取消人頭稅’,來抵消此次變動的怨望麼?”
聽到此處,群臣有心附議,又恐拂了皇帝這個首倡的面子。
王國光說得確實在理,國朝大政,不同的名頭之間,推行的難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朱翊鈞心中感慨。
果然,經驗主義要不得。
他暗自警醒了一番,盛讚道:“王卿真知灼見,為朕窺破迷途。”
王國光卻沒有多得意:“除此以外,還有一事,陛下不得不查。”
“取消丁稅,必然有百姓主動棄地,屆時流民只怕也不在少數,需得未雨綢繆。”
種田有口飯吃固然沒錯,但不是誰都願意勞動,棄地或許是個人抉擇,但整體來說,就是形成了流民。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解決的事,一定數額內的流民,大明朝有能力緩慢消化。
不過,王尚書的思路,顯然和皇帝不一樣。
朱翊鈞擺了擺手:“此事朕早有決意,先從江南與東南兩處開始,徐徐推進。”
他能猜到王國光的想法,無非就是把人拴在土地上。
但朱翊鈞恰恰相反,他就是要將多餘的赤民從土地裡趕出來!
赤民一定會棄地,因為種地看收成,到了荒年納稅後或許還虧了。
棄地多好,棄地之後只需要填飽自己就可以了。
對,依舊是要填滿肚子的——所以朱翊鈞要給這些不想看天吃飯的流民一個去處。
為什麼是江南?
因為江南手工業發達,工坊繁多,重工業底子也厚,各大造船廠廣佈於江南。
這是流民進廠打工的好去處。
為什麼是東南?
因為東南港口眾多,近海貿易方興未艾,遠渡重洋正在揚帆。
這是流民冒險的好去處。
這是事關內迴圈和外迴圈的兩條暗線。
朱翊鈞看得更遠些,所以他態度堅決,絲毫不給王國光商議的餘地。
王國光見皇帝如此態度,多年共事,自然明白皇帝另有考量,默默行了一禮,站回了班次。
隨著戶部歸列,又有科道進言,議太原地震,賑災各項。
隨即首輔張居正奏,以各省撫按清丈進度,陟罰臧否,曰孫丕揚罷免,曰鄧以贊罰俸三月,曰汪道昆改調南京六部,帝鹹允。
又有,調原任陝西按察使梁問孟巡撫四川,升四川參議李三才為應天知府。
除庶吉士張輔之為翰林院修撰,兼任中書舍人,值求是學院,隨奉山長階左右。
諸事好歹議畢,時候已然不早。
“諸卿有事啟奏。”朱翊鈞環顧朝堂,再度確認道。
群臣眼觀鼻,鼻觀心,顯是已然奏罷。
然而沉默良久之後,等來的下一句卻不是無事退朝。
“如此,只剩朕手上兩事要議了。”
群臣驚訝看向皇帝。
“一樁是徽州府的民亂。”
“說是一府之內,六縣之民,只因賦稅不均,竟然相互之間,視若仇寇,險些興兵攻伐。”
“一樁是南方諸報邸之事。”
“近來有不少報紙論及清丈,說大明朝建國以來,都是南富北窮,清丈無異於北方諸省趴在南人身上吸血。”
朱翊鈞幽幽一嘆,環顧群臣:“諸卿,地域歧視要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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