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永壽宮中。
“幾時了?”
做了好些年皇帝,早起伸手去枕頭下摸手機的習慣,早就變成了人工報時。
“陛下今日醒這般早?”劉皇后正在一旁梳妝打扮,聽見動靜回過頭來,“快到卯時了。”
將近卯時當然不算早了,廷議就是卯時開始。
但皇帝已然一月不曾廷議,習慣晚睡晚起,時常要接近辰時才會睜眼。
朱翊鈞揉著眼睛躺臥起來。
呵欠連天:“今日要早朝,心裡記著事,早就半夢半醒了。”
皇帝有皇帝的決斷,首輔也有首輔的決斷,被武宗搞怕了的張居正,仍舊是撂了挑子,不肯給皇帝升騰宇宙之間的打算做墊腳石。
無奈還是得皇帝自己出馬,去文華殿上裝模作樣一番。
“陛下昨夜怎麼不說。”
劉皇后埋怨了一句,她若是知道要早朝的話,就讓皇帝早點歇息了。
許是回想到了什麼,劉皇后臉色有些羞紅,別過頭去,拉響了梳妝檯旁的鈴鐺。
聽了動靜,太監宮女們魚貫而入。
朱翊鈞搓了搓臉,掀開薄被,雙腳踩在了地上:“朕昨晚想了想,皇后正月初九的誕辰,還是小做一番吧,深宮不記年歲,要是誕辰都省了,著實蹉跎皇后年華。”
說著話的功夫,接過左右遞來的熱巾。
劉皇后頭也不回:“還有半年的事,說這麼遠作甚。”
皇帝將今年的事都安排完還不夠,竟然都安排起明年的事情了。
這話並沒有等來皇帝的回應。
或許是懶得答。
也或許是皇帝刷牙的時候從頭到尾一絲不苟,不會咕嚕一陣就抽空說兩句話。
“再說,陛下自己八月的萬壽聖節都準備省了,哪有不夫唱婦隨的道理?”
劉皇后到底本分,看事情頗為淳樸。
朱翊鈞洗漱完,起身走到梳妝檯旁,勸道:“宮裡隔三差五擺席也不好,朕省下來的銀兩,正好給皇后誕辰用不是。”
頓了頓,他將下巴擱到皇后的肩膀上,輕聲道:“吳貴人今年生子加封,朕若是這時候省了皇后的壽宴,容易叫人背後說閒話。”
說罷這話,朱翊鈞狀若無事地直起身,揉了兩下皇后的肩膀。
講閒話自然是多方位的。
或許是批判皇帝沉迷美色,專幸吳氏,或許是皇帝不能齊家,致使後宮爭寵,當然,以朱翊鈞如今的權勢而言,更多還是擔心宮裡宮外嚼皇后的舌根。
皇后這才意識到皇帝的考量,心中不由得一暖。
總有命婦轉述,說坊間編排皇帝如何殘暴,如何喜怒無常,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弄得好像她這個枕邊人看到的柔情都是做夢一樣。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停下了動作,伸手覆住皇帝搭在肩上的手掌。
朱翊鈞笑了笑,反手握住皇后的手:“朕稍後給王世貞去口諭,讓他提前準備皇后的壽詞。”
別問為什麼這麼趕,因為到時候王盟主怕也不在京中了。
劉皇后一聽王世貞,方才還溫婉的神情立刻削去三分:“陛下還是換個人寫壽詞吧,我不喜歡王世貞。”
朱翊鈞一怔,驚訝圍著皇后看了兩圈。
他捧住皇后的臉頰,語氣誇張道:“哎呀呀,王盟主如何罪大惡極,竟能把咱們上善若水的劉姐姐都得罪了。”
別說外朝了,就是李貴妃也沒讓劉皇后指名道姓說過壞話。
朱翊鈞想不驚訝都不行。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冷笑道:“上次我在陛下桌案上看到這廝寫的《金瓶梅》,其中一頁還折了一角。”
“什麼西門慶與妻妾行歡,興致上來了,張口便是‘娼技’、‘淫婦’之類的話,妻妾們被罵了也不惱,只當他是玩笑話……”
她伸手掐住皇帝的大腿,沒好氣道:“這廝就會寫這些,還壞了陛下的純良,莫說本宮只是厭惡他了,就活該給他浸了豬籠!”
朱翊鈞吃痛,額頭微汗。
他連忙抽身而退,打了個哈哈:“時候不早了,朕先去正殿墊墊肚子,稍後還要早朝。”
說罷,只來得及給張宏使了個眼色,便狼狽離開了暖閣。
張宏抱著皇帝的常服,連忙跟去了正殿。
皇后轉頭看了一眼,只見皇帝的身影頗有倉皇逃竄的味道,不由掩面失笑。
……
用過早膳,悉心穿戴。
人模狗樣的朱翊鈞,風采照人地從永壽宮內走了出來,前呼後擁地前往忠誠的文華殿。
“陛下,張輔之昨日默了二十七人出來。”
李進跟在皇帝身側,從袖中掏出一張寫滿名字的紙。
朱翊鈞偏過頭,順手接過。
孔承厚、孟彥璞、顏嗣慎……不愧是千年世家的底蘊,什麼事都不落人後。
朱翊鈞腹誹一句,繼續往下看。
鄒元標、趙南星、雒於仁……他就知道,想找死的人,哪怕當初南郊給這些人放回去,也會以別的方式回到天牢裡。
朱翊鈞搖了搖頭,正準備往下看,卻看到一個意外的名字。
殷誥?
朱翊鈞不由得皺起眉頭。
好個殷士儋,還真是會讓人難做。
趁著皇帝御覽的功夫,李進再度開口:“張輔之請求陛下,以此赦免他幾位叔伯,以及些許近親。”
朱翊鈞聞言,疑惑地別過頭:“抵命歸抵命,朕有說過由他來指定?”
二十七人還不夠塞牙縫,張輔之!讓朕看看你的極限!李進一怔,險些沒反應過來。
朱翊鈞收起了張輔之名單,隨意地擺了擺手:“別放回翰林院了,扔去徐階身邊看著,給他時間慢慢想,到時候一併帶上。”
翰林院人多眼雜,自然不如徐階府上清淨,順便還能避免其人壓力過大,失心瘋砍傷了翰林院的室友。
李進唯唯應命:“萬歲爺果真是優待士子的仁德之君。”
當然,面上是這麼說,心裡是不是這麼想就不一定了。
從李進執掌東廠多年的視野看來,皇帝殺的人著實不算多,也就世宗皇帝一天杖死的量,相反,今上最令人震怖的地方在於,花樣太多了!
不是挑個兒子殺,就是自己選族人活,假裝饒命流放到半途才自知不能倖免,被杖殺時還要高呼萬歲,誰看的不抖三抖?朱翊鈞倒是自我感覺良好,渾然不覺地揭過了這個話題:“今晚該去仁壽宮了?”
婕妤貴人什麼,沒有單獨的宮殿,通常是把人叫到萬壽宮侍寢。
只有居永壽宮的皇后,以及仁壽宮的李貴妃,皇帝不得不移駕親臨。
張宏上前一步:“萬歲爺好記性,是該貴妃娘娘了。”
皇帝現在有封號的後宮,攏共也就六人,侍寢還得去掉吳貴人。
如此自然用不著抽籤,除了來月事,其餘時候都是輪崗。
朱翊鈞沉吟片刻,搖頭更正道:“這幾日都喚韓宜妃侍寢。”
張宏有些不明所以。
封號后妃中,皇后與貴妃最得寵,吳、王兩位貴人侍寢最繁,反倒是韓宜妃、張順妃不上不下,最沒存在感。
萬歲爺怎麼突然迷上韓妃了?雖說打破輪崗的規矩有點突兀,但張宏從來不會在這種事上多嘴:“奴婢稍後便去知會韓娘娘。”
朱翊鈞點了點頭:“不必準備腸衣。”
張宏聞言,轉頭與李進對視了一眼,兩人臉色不約而同浮現喜色!
萬歲爺這是想通了啊!張宏忙不迭點頭:“是,是。”
赫然是囫圇話都說不清了。
朱翊鈞懶得理會這些太監又在腦補什麼,懷孕得講基本法,一年一胎的高質量結果,正好堵住外朝諫言選秀的嘴。
順便,也治一治外朝被武宗皇帝嚇出來的病。
……
文華殿。
今日廷臣來得格外地齊全,少長鹹集,賢愚並列,兩班緋袍大臣一路蔓延到文華殿門口。
跳出三界外的戶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朱衡,今日重歸現世。
整日泡在五軍都督府的王崇古,似乎終於想起了自己是文臣。
自陳不職,伏乞罷免的大理寺卿王三錫、僉都御史徐一忠,被請上了文華殿。
甚至於,連移嫡襲爵後沉寂年久的成國公朱希孝,也東山再起,穿上了糾儀官的衣飾。
久違的三道淨鞭,在文華殿內響起。
張居正與申時行各領左右兩班,率先下拜,殿內緋袍,次第而禮。
“問陛下躬安。”
在群臣合唱之中,皇帝緩步自側殿而出,施施然坐到了御座之上:“朕躬安。”
許久未在文華殿坐班,朱翊鈞挪了半晌,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坐姿。
朱翊鈞一面摸索著此前的貼合感,一面看向朱希孝,溫聲道:“成國公病情徹底痊癒未?”
當初朱希忠殺戮親王,固然將事情辦漂亮了,卻多少有些犯忌諱。
朱翊鈞便以懲戒之名,將成國公的爵,移到了朱希孝這一房。
即便如此,朱翊鈞還是有些擔心這一家子被人忌恨,又奪了朱希孝錦衣衛的差使,讓其在家修養。
如今情隨事遷,也是到了出來做事的時候了。
朱希孝連忙下拜:“陛下,臣區區賤恙,今歲入夏時分,便悉數痊癒了。”
皇帝沒喊出來做事,那就大病難治;皇帝喊出來做事,那就是生龍活虎了。
朱翊鈞輕輕笑了笑。
他目光又移向總督倉場侍郎範應期:“範卿,家中可還安好?”
範應期抿了抿嘴,躬身下拜:“臣治家不嚴,安敢勞陛下關切,家中只舍了些許腌臢物,並無大礙,日前來信說,正在按察司與報社、以及潑皮文人對質受審。”
朱翊鈞滿意頷首。
也算是誤中副車,將一場民亂按在了萌芽之中。
皇帝自然不能每名大臣都關照到位,敘過閒話,自然要開始議事了。
朱翊鈞轉頭看向張居正:“元輔,日前廷鞠的荷花案,結果如何?”
無數道目光落到大理寺卿王三錫、僉都御史徐一忠身上。
兩人低著頭,一言不發。
今時不同往日,皇帝出面裁決,可沒有爭辯的餘地。
張居正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陛下,綜覽法司卷宗,此案為時任刑部侍郎翁大立、五城兵馬司把總張國維,所炮製的冤案。”
“時任刑曹王三錫、徐一忠,迎奉上官,不辨是非,獨刑曹潘志伊分明案情,拒不簽印。”
朱翊鈞靜靜聽著。
他自然早就知道結果,眼下不過是走過場罷了。
等到張居正把話說完,朱翊鈞才哦了一聲:“朕還說王廷尉為何屢屢想將此案辦做鐵案,原來如此。”
大理寺卿王三錫垂著頭,對皇帝的質問,絲毫沒有反應。
僉都御史徐一忠已然下拜告饒:“臣有罪!臣乞罷免!”
朱翊鈞見狀,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徐卿彼時為了升遷迎奉翁大立,如今又求著朕罷免,何苦來哉?”
他只是有所感慨罷了,倒也不是真要問一句為什麼。
見徐一忠叩首不已,涕泗橫流,朱翊鈞只得擺了擺手:“罷了,你自去吧。”
靴子落地,煎熬了數日的徐一忠險些癱軟在文華殿上。
一旁的蔣克謙頗有眼力見,示意金吾衛帶其離殿。
處置了徐一忠,朱翊鈞乾脆一氣呵成:“南京刑部尚書翁大立,五城兵馬司把總張國維,炮製冤案,論死。”
“大理寺卿王三錫,助紂為虐,又對抗審查,欺君罔上,罪加一等,貶為庶人,奪去出身以來文字,永不敘用。”
話音剛落。
方才還是顯赫廷臣的王三錫,眨眼便被兩名金吾衛架在當中,三下五除二,直接扒去了一身禽獸衣冠。
王三錫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死死咬著牙關,被架出了文華殿。
“嘖,果真沒丟份。”
朱翊鈞看在眼裡,忍不住調侃一句——他還以為王三錫會驚慌失措,叫嚷著,我是來文華殿開會的,你們要幹什麼如此云云,不曾想,還真有幾分氣度。
當然,也就止於調侃了,總不能因為其梗著脖子不服罪,就繼續降罪吧。
群臣對該案的處置早有心理準備,對於這個結果,幾乎所有廷臣都是目不斜視。
或許是懾服於皇帝的威勢,文華殿內格外沉寂。
但事情到這裡顯然還不算完,案子不過是切入而已,削一削山頭才是正經道理。
“潘卿,許卿,此案你們有何說法?”
壓力來到了刑部頭上,潘晟與許國對視了一眼,後者迫不及待地越眾而出。
只見許國伏地請罪:“陛下,刑部將冤案視為家醜,抗拒翻案,一再遮掩,罪莫大焉!”
朱翊鈞不置可否。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