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明君

第248章 諧辭隱言,本體不雅

一股直衝天靈的寒意,勢如破竹地傳遞到了江南,傳遞到了南京部院。

正所謂投石問路,石頭落入水中,自然是水花四濺。

有人驚惶失措,閉門躲災。

有人陽奉陰違,加速串聯。

有人怒不可遏,動作不斷。

以海瑞的名義偽造《劾張居正疏》,借題發揮,痛斥新政;匿名的文章指責內閣,言說朝野內外的政治互信,遭到嚴重破壞;甚至有讖緯直指皇帝,咒罵皇帝早晚遭雷劈。

揭帖、報紙、奏疏、密信,如同雪花一般在江南散佈。

“現在學子上街遊行,小民也應該跟上去!”

“形勢非常嚴重,朝廷已經進退失措了!”

“局勢已是一觸即發,張居正他們混不下去了,該致仕了!”

“南人北人應該輪流坐莊!”

“北人的衛所跟著北京走,南人的衛所跟著南京走!”

紛紛的議論,萬曆皇帝登基不過八年,竟數落出了三十多萬條意見、錯誤、罪狀,湧動的暗流幾乎奪淮而出!

然而。

正所謂不是真龍不過長江。

負隅頑抗本就是題中應有之意,並未超出中樞的預料。

皇帝的行程仍舊不疾不徐,探訪老臣,視察民間,指導水利。

只有一道名為《關於江南整頓風氣的指示》的詔書,平平淡淡地送到了南京部院的案頭,簡單的標題,似乎就像中樞在新政一事上,絕無迴旋的平靜與堅韌。

至於整的是什麼風,詔書沒有說得太透徹。

只不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與這道詔書一同抵達南京的,還有先行官禮部侍郎何洛文及其屬官。

南京禮部很是識趣,禮部尚書劉斯潔退避三舍,為何侍郎騰出了公署,便直接告病在家。

何洛文是粗鄙北人,毫無禮數。

他肆無忌憚霸佔禮部公署,公然以堂官自居,隔三差五提問軍民官吏,攪得南京城雞犬不寧。

一如今日,十月初七本是照例休沐的冬至,禮部大堂中仍舊濟濟一堂。

“太史公曰,敢犯顏色,以達主義。”

“其主義者,義理之名也,謂學之所宗,人之精神,群之制象。”

“本官奉命整頓風氣,今日且整一整爾等的,地域主義。”

說罷這句,何洛文坐在正位,悠哉地舉起茶盞,呷了一口。

所謂新朝雅緻,除了生造詞彙外,舊詞新意也深得其中三昧,新的就是好的,新的就是象徵進步的。

就好似地域主義一詞,跳出了南北對立的窠臼,精準而委婉地概括瞭如今江南軍民百姓的廣泛思潮,不可謂不好。

可惜與會的有識之士並不能感受到其精妙所在,禮部大堂內,仍舊寂然無聲。

何洛文也不介意,他放在茶盞,拿起手邊的一份卷宗,挨個點名:“南京禮科給事中施觀。”

話音落後,並沒有迎來意料之中的響應。

眾人齊齊扭頭看去,後者卻是無視了投來的視線,低頭不語。

何洛文倒是習以為常,他轉頭看了過去,自顧自說道:“施給事中。”

“京師、留都並重,當弘南樞之用。凡禮制營建諸務,宜先下留曹集議。蓋眾議既洽,廟算斯精,猶三人之謀可裨諸葛。”

“這是施給事中所作文章的原文吧?”

這是施觀在南京國子監學報的公開刊物,甚至還有白話版本散佈給百姓——北京、南京應該是政治上的兩個核心,應該多發揮南京的作用,一些禮制上的基本建設,可以事先交給南京討論,再由北京定奪,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

天方夜譚的提議,針對的點卻很明顯。

清丈這種國策,怎麼能仍由某個人,或者某一部分人獨斷專行呢?

推行了這麼久,南方百姓怨聲載道,不就是因為中樞無視了南方百姓的利益麼?

如果讓南京發揮本有的政治效用,怎麼還會淪落到皇帝南巡的地步。

施觀聞言,終於抬起頭來,抿著嘴唇反問道:“為國本計,有何不妥?”

心中不滿之下,連官場敬稱都省了。

何洛文點了點頭,竟然真就沒再多說什麼。

這些人沒什麼不敢裹挾的。

下到江南百姓,上到留都的政治地位,都是抗拒新政的籌碼,實在沒有整頓的餘地。

何洛文在卷宗上輕輕記了一筆“柔克份子”,默默合上。

他捏起另一份卷宗,口中點到:“刑部主事林紹。”

一位三十餘歲的中年官吏顯然是事主。

他抬起頭,徑直與何洛文對視,怡然不懼。

何洛文掃了一眼卷宗,開口質詢道:“林主事,坊間都說你公然歧視北人,但凡是南人作案,你便大開慈悲之門,但凡北人作案,你便罪加一等。”

“可有此事?”

林紹臉色難看,冷哼一聲:“無稽之談!”

何洛文將卷宗翻了一頁,頭也不抬:“無稽之談?”

“南人投湖輕生,你判了無辜同行的北人好友賠銀二百兩;北人跳河自盡,分明是被南人騙去白銀數百兩,你卻說正常交友,還搶奪焚燒了死者姊妹留存的借據。”

“北人盜竊南人八十五兩,你判了牢獄一年;南人盜竊北人三百三十兩,報案後,你只判賠了一百一十八兩。”

“北人馬車伕報案說自己被捅刺割喉,你得知那案犯是南人,非但免去牢獄之災,反倒贈予其1500文。”

“南人持刀與北人化解前嫌不成,捅刺脖頸,流血披面,如此大惡,你也免去了案犯的牢獄之災,甚至還寫信安撫賊人,好生知心了一回。”

“每有南人狀告北人,你便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將人逮拿下獄。”

“前些時日就有這麼一樁事,你分明知道前者乃是誣告,卻死不悔改,不僅不肯還人清白,竟派遣捕快,夤夜叩門,脅逼坊間戳你脊樑骨的百姓。”

“甚至大放厥詞,說要逐步廢除南方軍民犯罪論死的沉痾積弊。”

“這樁樁件件,莫非都是本官的無稽之談?”

不是何洛文功課做得足,實在是這等冤案太多,故紙堆裡隨便一扒全都是。

或許是無意識地歧視,或許是有意挑撥南北對立,總之就是在事實上裹挾了南方百姓,塑造了集體意識,加入了這場與北方朝廷對峙的洪流當中。

禁用死刑天下沒人同意,但你要說只對南人禁用,還真不好說了。

同樣的道理,士紳們說江南賦稅重,清丈不該,朝廷視若無睹,但若是整個江南都這樣說,清丈可就未必能繼續下去了——甚至事實上就是因此遇到了阻礙,才有皇帝此次南巡。

可以說,林紹這些人,無一不是國賊!

然而林紹聽後,臉色卻沒有多餘的表情。

他輕蔑一笑,昂起脖頸,理直氣壯道:“江南承天下賦稅之重,豈能與北人一概而論?”

“律令之秤向南人傾斜,才是大明律的正義之所在!”

林紹自有一套說服自己的腦回路。

由於南人在賦稅分配中處於重要地位,三法司在處理南人違法犯罪案件時,應該堅持寬嚴相濟的刑律準則,區別對待南人違法犯罪案件。

這是從實際出發的義理,怎麼能說是地域主義呢?

何洛文一時無言。

這就是南北地域之爭的恐怖之處了,南方人在這種話題上有著無可比擬的政治豁免性,哪怕當著他這個北人禮部侍郎的面,都敢理直氣壯說出這等話。

不是地域主義?

換他何洛文這個北人說這些話試試?除非他想老實做官,不再出版文集。

以往他還不敢公然碰這種事,得虧現在是上面發話了,才敢壯著膽子在這些南人面前挺直腰桿,斥一聲歪風邪氣。

何洛文搖了搖頭,在卷宗上再度寫下“柔克份子”四字,又默默合上。

他頓了頓,轉而看向另外一人:“提學副使方良曙。”

所謂提學副使,全稱是提刑按察使司提督學道按察副使,管轄本省教育的正四品大員。

如果說前二人的路數,是裹挾留都與百姓的話,方良曙就更為可恨了。

其人乾脆將手伸到了縣州府各級儒學當中。

四處蠱惑學生,聯名上書。

說什麼,現在官學裡對官吏領袖儒學很不滿,應該展開廣泛的討論,要不要讓官學自行其事——也就是讓朝廷只出錢,至於管理,還是讓士林名流們來負責。

至於哪裡計程車林名流?不好意思,北方沒有士林。

何洛文對這廝厭惡得不行,喊人的語氣更是生硬,就要直接開口呵斥。

孰料,他口中的話還未出口。

被喊到的方良曙霍然起身,嗤笑著直接打斷:“何侍郎,你不要跟我說這些,我們說的事不在一個層面。”

“我無原則無底線永遠站在自身地域這邊。”

——

這章引用文獻用爽了,可以沒有一個敢貼出來,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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