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明君

第249章 僧是愚氓,妖為鬼蜮

沒有辯解,沒有推諉,沒有掩飾,只有宣告——厭惡北人,那咋了?

禮部大堂中,一時無聲。

坐在主位上的何洛文,緩緩放下卷宗。

茶盞漸漸涼去,一片片茶葉蜷曲著沉入杯底。

無原則無底線永遠站在自身地域這邊,說出這種話的人,與不曾開化的禽獸何異?

然而,方良曙並不是一個心智處於抑制狀態的禽獸。

相反,作為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方良曙歷任刑部、雲南、湖廣,在五華書院集會講學,傳道諸士,無論是官場,還是士林,都以“得道廣智”著稱。

就是這樣一位智者,卻公然說出禽獸一般的話語。

不是他不再智慧,只是他選擇暫時拋卻理智——太過理智的口號,煽動不了蠢貨,這種純粹的發洩,剛剛合適。

這就是清丈以來的輿論縮影。

皇帝有皇帝團結大多數的做法,反歷史潮流而動的官僚權貴們,也有屬於自己團結大多數的做法。

被侵犯利益的有心之人們,主動與各式各樣的次級矛盾合流,混淆對錯,搬弄立場。

當事實有利就強調事實,當規矩有利就強調規矩,兩不沾也不是沒辦法,那就直接擺出立場,將水攪渾。

“南人犯罪我無視,南人犯禁我反問,南人犯錯我袒護。”

“南人是沒有祖國的,任何拿國家民族來綁架南人支援清丈的說辭,非蠢即壞。”

“和江南同鄉們一起顛覆朝廷,我很開心。”

這不是什麼杜撰的話語,都是何洛文一路上在報紙上看到揭帖、小報上的口號,有參考文獻的。

可以說是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更加令人悚然的是,不管手段如何骯髒,這樣的做法,當真卓有成效。

什麼“承天下賦稅之重”,“北境吸血數百年”,“四重壓迫”各種虛空贖罪券紛至沓來,誠邀江南百姓向中樞兌現減稅的真金白銀。

什麼“堅持寬嚴相濟的準則,區別對待南人違法犯罪案件”,臬司衙門、南京刑部,不約而同播撒著知心慈悲。

什麼“警惕輿論對個別抗稅案例的放大,損害江南百姓形象”,動輒數百家報社洗地,即便是犯罪缺德,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反讓北人下跪反思。

素有競爭同窗若是北人,立刻就能讓其身敗名裂;鹽、漕、布、絲,若是北方的商販前來爭利,輕而易舉令其身陷囹圄;甚至茫然的赤民,也有“南方自給自足,賦稅立減一半”的大餅。

與尋常黨爭籠絡百姓如出一轍。

江南的市井小民們,在這一場南北之爭中,是真切得到了實惠。

恩惠從上到下,身份反覆強調,思潮宛如虛室生電,立刻風浪驟起——似乎,作為天下少數人來壓迫多數人的構想,確實很有吸引力。

很難有人能在風浪中堅持不被裹挾。

默默享受好處已經是江南坊間最為保守的態度了。

這並不是在指責江南的百姓,反而是油然的憐憫。

反歷史潮流而動的官僚權貴們,利用職務之便,逆練“道理學”,使著這份骯髒的手段,煽惑人心中的陰暗與愚昧,不惜分化天下,也要對抗萬曆皇帝準備行的道路,實在喪心病狂。

但就像皇帝說的,政治的手段或許不分對錯,但所通往的道路,從來都是高下立判的。

團結大多數亦是如此。

在成效上,反歷史潮流而動的官僚權貴們的這些手段,未必就比皇帝多年來打造的新政同志要差,甚至更加立竿見影。

但在道路問題上,不分是非對錯的黨爭,永遠是上不了檯面的狺狺狂吠。

這等斷脊之犬許給南人的好處,真的是毫無代價,一得永得的麼?

萬曆二年以前,道理學未立,陽明後學教人拋棄衣冠,拋棄道德,拋棄外物,從心所欲,好不逍遙,為什麼彼時計程車林彌散著一股末世的絕望氛圍?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出來混,是要還的。

就好似前宋棄地燕雲十六州,彼時或許也覺得好不輕鬆,可後來是怎麼還債的?

前宋的中樞大臣都是老朽之輩,全然看不到思潮中萌芽的危機。

還好,本朝不一樣。

此番何洛文作為聖駕先行官,找到施觀、林紹、方良曙這些人頭上,不就是為此而來麼?

穿堂風吹過,堂內眾人稍微感受到了一絲冬至的料峭。

何洛文沒有像先前一樣輕輕揭過,繼續找下一位同僚的麻煩,反而認真仔細地審閱起了方良曙的卷宗。

眾人用餘光隱晦打量著何洛文,頻頻交換著視線。

這位禮部侍郎,似乎動了怒?

總不至於因言獲罪吧?

當初大學士焦芳掌吏部,公然叫囂江南幾省“先天品性惡劣”,甚至要在午門外擊殺大學士彭華,彼時也沒見焦芳被論罪不是。

方良曙昂著頭,杵在大堂內。

堂內沉默良久,一時只剩下翻閱卷宗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侍郎終於合上了方良曙的卷宗,神色開霽。

正當眾人鬆了一口氣的時候。

何洛文緩緩抬起頭,目光看向眾人,最後落到方良曙身上:“那方提學心中的治國方略是什麼?裂土分疆?南北互帝?”

話音一落,堂內官吏霍然抬頭。

無不是目瞪口呆,直愣愣看著何洛文。

裂土分疆,南北互帝!?

區區禮部侍郎,都敢扣這種帽子了麼!?

方良曙最先反應過來,勃然大怒:“豎子欺人太甚!”

施觀與林紹對視一眼,先後肅容起身。

“何洛文,這裡是禮部大堂,不是北鎮撫司,少將閹黨那一套做派,帶到外朝來。”

“同朝為官,縱有異見,又豈能以虎狼之言逼迫同僚?還望何侍郎慎言!”

這裡是南京禮部大堂,可不是何洛文的主場。

堂下眾人相繼起身,聲援方良曙。

“聽聞當初文華殿上,兵部殷正茂、刑部許國等人,當著陛下的面認下了鄉黨之說,何侍郎彼時如何沒有斥一句裂土分疆?”

“何侍郎小心禍從口出,裂土分疆一說,真要散佈到坊間去了,說不得還真就要被有些之人借假修真,屆時何侍郎恐怕就成國賊了。”

堂下眾人反應極其激烈。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江南承天下賦稅之重,豈非有功之地?數百年來受四重壓迫,豈非弱勢群體?

如此這般,朝廷在政策上適當照顧一二,難道不是儒家道義之所在麼?

反倒是何洛文,一頂裂土分疆的大帽扣下來,誰才是居心不良,一目瞭然!

面對群情洶洶,何洛文笑了笑,也不覺意外。

他身子朝太師椅上靠了靠,顯得輕鬆愜意:“陛下命我先行南京,當面關照了兩處。”

“其目的曰整頓風氣,其手段曰大鳴大辯。”

眾人聽其提到皇帝,只以為又是借勢壓人,臉色不由得陰沉幾分。

何洛文並未理會堂下眾人神情,只頓了頓,繼續說道:“且說這大鳴大辯。”

“陛下說,南北地域之爭,持續久,牽涉廣,想法多,要說都錯,就顯得中樞剛愎自用,要說都對,可實在不符合事實,饒是陛下睿智天成,神文聖武,也不由兩難。”

“為此,行在君臣好一番商討後,決意來一場大鳴大辯。”

“各自把各自的立場和方略擺出來,誰有理誰沒理,誰只是思想侷限,誰又是唯恐天下不亂,都曬出來給天下人評判評判嘛。”

“是故,諸位同僚誤我深矣,本官並非在呵斥方提學,而是恭恭敬敬向方提學請教。”

說到此處,何洛文再度環顧堂下同僚,最後目光落在方良曙身上。

何洛文臉上掛著笑:“方提學言之鑿鑿,想必道路已明,本官這個丬匕(pan bi),實不知方提學的治國方略,到底是什麼?”

聽得這一自稱,堂下眾人臉色越發精彩。

什麼叫丬匕?

丬匕就是方良曙恨不得盡屠北人而後快,雖然不能實現,卻要在稱呼上先將“北”字一刀劈成兩半,變成“丬匕”。

方良曙當然不至於這麼幼稚,但用來煽動同鄉,卻格外好用。

只是沒想到,何洛文這廝不僅聽了去,還恬不知恥用來自稱。

何洛文渾不在意,悠然靠在椅背上。

網綱裘領,總綱要領,提綱挈領,治政不能只有立場,總要有方略,或者說政治訴求。

南北之爭不能只有手段,沒有目的,總不可能只是一味散佈仇視北人,抗拒中樞的情緒就夠了吧?

鬧這麼大陣仗,江南官民一致的訴求是什麼呢?

總不能絞殺北人,全部變成丬匕就是真實目的?

所以何洛文先用裂土分疆之說,堵死了方良曙沉默不答的後路,再行質詢——方提學既然立場昭然,想必訴求也沒什麼可諱言的。

林紹見此情形,立刻醒悟了何洛文的路數。

他連忙輕咳一聲,在方良曙之前搶先開口道:“何侍郎何必明知故問,先前我等已然說過了。”

“江南百姓太苦了,雖說天下土地有瘠有腴,賦稅不均本是常理。”

“但哪有逮著一個地方攥的道理!”

“從洪武年間就開始加賦,永樂、弘治、正德、嘉靖,朝朝加賦!”

“這也就罷了,清丈以來,中樞的眼睛就盯著江南,丈出一成說是隱匿,增到兩成還是百官不肯用命,甚至多出三成的孫巡撫,都慘遭罷免。”

“如今陛下南巡,一副要把江南的尿給攥乾淨的模樣,江南軍民聽聞後無不哀嚎,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百姓不滿賦稅之重,朝廷自然要嘗試化解,在別的地方予以優容。”

“此前南京刑部下文說,南人在賦稅分配中處於重要地位,三法司在處理南人違法犯罪案件時,應該堅持寬嚴相濟的刑律準則,區別對待南人違法犯罪案件,這並非南京刑部歧視北人,實在是安撫江南不得已而為之啊!”

“好教何侍郎知道……”

“清丈一日不肯不休,南北之仇便與日俱增!”

最後一句,林紹已然是義憤填膺,斬釘截鐵。

何洛文瞥了一眼這位搶話的林主事。

他先前為什麼懶得理會這人?

就是因為這些人跟方良曙不一樣,林紹的政治訴求不言自明,無非就是停罷清丈,為此不惜善用職權,戕害百姓。

極端柔克份子是沒有辯論必要的,因為他們根本不講道理。

何洛文答也不答,徑直看向方良曙,眼神示意。

方良曙這廝看似言語極端,反而還有治病救人的餘地。

其人並未付諸什麼實際行動,只是一味散佈南北地域仇恨言論,抨擊朝廷無義,高唱士林道德,哪怕要讓官學自理,也更像是一個對朝廷不滿的蠢人,而非別有居心的壞人。

方良曙得見何洛文挑釁的眼神,慢上半拍終於撥開林紹,朗聲開口:“某沒什麼方略,只求公道二字!”

“六縣之賦稅,對於歙縣不公道;南北之賦稅,對於江南百姓也不公道!”

何洛文愣了愣,才想起方良曙這廝是歙縣籍貫。

他沉吟片刻,追問道:“方提學所指,是哪裡不公道?”

方良曙聞言,不由得冷笑連連:“本官今年六十有六了,也不怕教與你這後生子。”

“哪裡不公道?自然是地位不公道!”

“徽州府賦稅,歙縣之所承擔,乃是其餘五縣之和,徽州府能有今日繁華,到底是誰的功勞?可惜爭執於文華殿,只落得個‘一碗水端平’。”

“本朝賦稅,江南所佔幾何?設使天下無江南,你們這些丬匕不知要餓死多少!如今不知報恩也就罷了,竟恬不知恥地蠱惑陛下,公然打壓江南,分割南直隸稅權!”

“天下豈有此理!?”

方良曙倚老賣老,幾乎指著何洛文的鼻子罵。

眾人紛紛偷瞄何洛文的臉色,只見其人面無表情,不由為方良曙捏了一把冷汗。

殊不知,此刻的何洛文長長出了一口氣。

好個地域主義!

要的就是這個!

反歷史潮流而動的官僚權貴們,主動與地域主義合流,企圖抗拒清丈,中樞難道能一杆子打死麼?

當然不能。

擴大化的殷鑑不遠,抽絲剝繭才是正道。

皇帝為什麼要大鳴大辯?

為的就是單獨將,反歷史潮流而動的官僚權貴們所裹挾的愚氓,單獨剝離出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

只有與愚氓們說透了道理,才能顯出裸泳的反歷史潮流而動的官僚權貴們,皇帝才能放開手腳殺人啊!

想到這裡,何洛文按捺住心中的情緒,定定看向方良曙,冷聲道:“好一個豈有此理!”

“既然如此,本著陛下大鳴大辯的教誨,方提學不妨與本官一齊為今日之事撰文,說一說自己的道理。”

“且讓天下人論一論,到底是誰豈有此理。”

方良曙一點就著,聞言竟拽住冠帽,狠狠往桌案上一扔!

“好後生!老夫稍後就寫與你看!”

何洛文聞言,搖了搖頭。

他別過頭,看向身旁的先行官,翰林院學士周子義。

周子義默默取來紙筆。

等著周子義鋪陳筆墨的功夫,何洛文朝堂下眾人解釋了一句:“不必等稍後了,既然是奉旨整風,會開了總要有定論,本官現在便將定論說與諸位同僚,順便刊印登報,由天下人議論。”

周子義已然備好了筆墨紙硯。

作為執筆的人,潤色是周子義的義務所在。

批評之前的肯定,以及描述現象,是必不可少的內容,甚至要在何洛文開口之前完成。

他寫到。

在過去八年餘以來的新政推行中,南方官吏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一般說來,還是缺少實事求是的精神,缺乏充分的道理學觀點,治政還不夠深入與踏實。特別是某些江南官吏,有不少是隻知道到處背誦一套“賦稅獨立”、“反對四重壓迫”等等口號,從不想到實際情形……

何洛文靜靜等著周子義起頭。

待周子義頓筆,何洛文恰也整理好了思緒。

“江南地域主義,恆以貨殖之盛自矜,乃舉一方之殷阜,輒為文教之優,甚而潛懷人種之殊。”

一句話剛出口,堂下眾人立刻臉色鐵青。

周子義也不理會同僚們難看的神情,默默記寫,又為其註上白話,方便新報刊印。

江南地域主義,常以一種經濟優越感自居,將區域性的經濟繁榮,抽象為某種文化優越,乃至人種優越的隱形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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