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明君

第249章 僧是愚氓,妖為鬼蜮

“此論也,貌若嘉經濟、文教之翹楚,實蝕損國族之共體,蓋陽明末流所漸,流與國家大義相離之識,其心所藏,非在爭權,乃在卸責耳。”

周子義腦海中回憶著皇帝的措辭習慣,筆下絲毫不停。

此類論調,看似是對經濟、文化優勢的表達,實則是對國家共同體的削弱,是一種在陽明後學的影響下,與國家利益分離的思潮,其目的,不是對權力的爭奪,而是對責任的去化。

“夫江南承廟堂資策之偏厚,享政令優容之紅利,物阜而文興,然當此際,竟生‘吾養天下’之妄念,囂然日熾。”

堂下官吏如坐針氈。

方良曙更是乾脆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周子義視若無睹,記寫愈發順暢。

江南在朝廷的資源配置、政策傾斜的優容下,獲得了物質上的紅利,帶動了文化的發展,但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江南卻誕生了一種“我養了全天下”的想法,甚囂塵上。

“每疾言詆度田清丈,怨懟賦稅之更張,甚而直詆北省。復欲弱京師之權綱,廢賦稅之統攝,乃至妄誕財計自理。”

“混一之疆宇,構為贅疣;賦稅之均輸,曲為吮血;天下一家之念,浸消為江南重省與北地冗散之苟合,究其根本,蓋在家國之心所失也。”

禮部大堂內的官吏們,終於再也坐不住,上手敷衍一拱,便起身告辭。

周子義周邊幾位同僚離去,只覺視野開闊了不少。

他記得越發迅速。

這種思潮往往表現為對度田清丈,調整賦稅的強烈不滿,乃至直接演化為對北方諸省的貶低,繼而要求削弱北京集權,取締賦稅統管,甚至妄想財政獨立。

國家的統一,被重構為拖累,賦稅的再分配,被解構成吸血,天下一同被逐漸消解為南方優等省份與北方低效單位的臨時合夥,其根源,在於國家認同體系的失衡。

“斯乃傾覆國本之論!”

何洛文做完了最後的定性。

可惜,堂下官吏已經相繼離開,林紹、施觀等人反而留到最後,聽完最後一句,默默拱手告辭。

禮部大堂只剩下何洛文與周子義相對而坐。

周子義寫完最後一句後,再未等到多餘言語。

他正欲收起筆墨,下意識抬頭掃了一眼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禮部大堂。

福至心靈,周子義與何洛文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何洛文點了點頭,周子義會意落筆。

“這些官吏,距離柔克錯誤,已經只有五十步了!”

……

“柔克錯誤,是個什麼玩意兒?”

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吳自峒,愣愣看著禮部送來要求刊印的文稿,茫然無語。

三德作為治國九疇之一,包含柔克、正直、剛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確立統一的道德與是非標準。

剛克指向“大亂”,需以威權手段迅速穩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敝”,需懷柔薄賦,寬待百姓士大夫。

三種方式都是聖人大論,從未聽過柔克是一種錯誤,簡直倒反天罡!

一旁的南京國子監祭酒戴洵,正拿著望遠鏡,站在窗前眺望遠處,聞言頭也不回,只是嘿然一笑:“吳通政渾然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這是二月殿試的策論考題。”

“點明瞭如今是太平之世,治政要取‘正直’之道。”

“若是誰用政激進,肖想剛克,敢用重典,豈非暗示如今已然天下大亂?步子太大,就是犯了剛克錯誤。”

“若是誰用政保守,肖想柔克,抗拒鼎革,豈非認為如今世道無需改進?阻礙進步,就是犯了柔克錯誤。”

“方良曙鼓動地域主義,自然是阻礙了天下進步。”

當然,地域主義是還差五十步才犯錯,這個定性至少比抗拒清丈的林紹等人,恐怕要好上很多。

吳自峒聽罷,只覺悲從中來。

庶務考成還不夠,現在連思想路線問題也不放過麼?

心中感慨不止,吳自峒語氣都顯得惆悵不少:“那咱們要直接印發麼?”

南京邸報在南京通政司手上,而國子監學報、東林學報等報紙,都是士林商量著來,多少要看國子監臉色。

戴洵不置可否:“皇帝想造勢。”

皇帝當然想造勢。

輿論一邊倒的時候,皇帝可沒有居中裁決的機會。

何洛文作為先行官,提前到南京上躥下跳,就是為了發出另一邊的聲音,營造出勢均力敵的場景。

這是歷朝歷代皇帝都慣用的權術,居中裁決。

也只有勢均力敵,只有沸反盈天,才有皇帝下場的順理成章。

吳自峒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戴山長的意思是……”

戴洵接上了方才的問題:“印發自然是要印發的,畢竟是先行官奉旨辦事。”

“不過這是通政司分內的職責,自有章程在,讓下面照章做事即可。”

“另外,同時也要審慎處置個別容易引發重大輿情的文章。”

不落人口舌是做官第一課。

雖說不願意遂了皇帝的意,替何洛文在南北之爭上造勢,但這廝畢竟是欽差先行官,表面上不能忤逆。

而這是通政司分內的事,自然不關國子監學報、東林學報什麼事,所以除了邸報外,其餘報紙沒有任何職責印發相關事情。

至於簡簡單單一句審慎處置,通政司做事的人自然明白應該怎麼做。

既然是審慎處置,那麼何洛文的文章言辭激烈,還是少印幾份為好,方良曙的文章沒什麼風險,可以大印特印——無不是有制可循。

吳自峒對此心照不宣,這是要陽奉陰違。

雖然不落口舌,但按照如今中樞的作風,吳自峒心中實在忐忑。

他點頭以示共同進退後,又不免嘆了一口氣:“咱們離柔克錯誤,恐怕也只有三十步了。”

戴洵聽了這話,噗嗤笑出了聲。

他放下望遠鏡,指著窗外方才遠眺的方向:“三十步?”

“富貴山、覆舟山、鐘山上的衛所、禁軍,昨日全數被京營三個大營、錦衣衛兩個衛,換去了防衛,這是防著誰?”

“紫禁城六門,內城十八門,現在連我的馬車都敢攔下檢查。”

“皇帝南巡前,內閣就申飭過你我,李春芳更是指名道姓,令南境諸報紙,尤其你我,自查自糾。”

“吳通政,你我不是距柔克錯誤三十步,而是已經榜上有名了!”

“只怕要不了幾日,禁軍就要雨夜帶刀,正式奉命接管邸報了!”

戴洵一邊說著,一邊走近吳自峒。

他拍了拍吳自峒的肩膀:“吳通政,趁著眼下還在其位,做點事罷。”

吳自峒不由默然。

過了許久,他才澀聲道:“不是已經自查自糾過了麼?”

戴洵聞言,冷笑連連:“就算李春芳老邁昏聵,皇帝也不是愚蠢之輩,真以為這麼容易敷衍過去?”

“聽刑部那邊說,已經準備開釋那些‘干犯報禁’的案犯了。”

中樞覺得南方報紙的錯誤很多,問題很大,要求南直隸部院自行整治。

但戴洵與吳自峒不可能真就聽了這等話。

查糾江南報業,跟自絕於士林有什麼區別?

既然如此,那肯定不能糾到辦報的儒生身上——當初徽州府都敢頂著中樞出一本《本府無豪右申文》,他們這些身居高位的南直隸官吏,能有什麼不敢陽奉陰違的?

但中樞那邊也得交代。

好在,散佈揭帖的,可不止官場士林。

給官府找麻煩的刁民也不在少數,隔三差五說這位知府貪汙了,那位主事魚肉百姓了,不給個說法就四處散佈揭帖,小報,戳官老爺們的脊樑骨,實在煩不勝煩。

戴洵與吳自峒便正好趁機自查自糾的機會,說是奉中樞的命令,將這些散佈揭帖的刁民抓了典型,一股腦送去刑部。

既交了差,又給出了氣,可謂一舉兩得。

只可惜,李春芳那邊並不認賬。

吳自峒聞言心中越發煩躁:“憑甚開釋?彼輩散佈謠言,難道不該查糾麼?”

大明朝從嘉靖朝孕育輿論以來,無論士林,還是坊間,都有一套成熟的運用方法。

就以刁民與官府而言。

起初刁民們一遇不公,便是在揭帖上揭官老爺的短處,官府生怕鬧出事來,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認輸投降,將大明律這個廁紙重新請出來,認真辦案。

過了十幾年,官府發現,幾份揭帖,小報而已,好像鬧不出什麼事情來。

官府終於悟了,於是格外乾脆裝死,大小事件沒有回應就是最後的回應。

刁民們一看,這不行啊!

於是又使出新招,既然官府裝死,那就替官府回應。

捕快姦淫婦女了,刁民們就四處說是知縣老爺姦淫婦女;地痞流氓毆打良善,刁民就是散佈其後臺多半還是知縣老爺。

知縣老爺一看不行啊,只有捕快給自己背鍋的,沒聽說自己給捕快背鍋的,雖說壞事沒少做,但不是自己做的總不能認下吧?

於是知縣老爺連忙責令縣衙通告,說案犯姓甚名誰,案情如何,不信謠不傳謠,大家扔雞蛋不要找錯了仇家。

後來時間久了,官老爺們一合計,這樣也不行啊。

總不能次次都給刁民一個說法吧?這樣下去到底誰是老爺?

奈何一直沒想出個法子。

反倒皇帝這次下詔自查自糾,非常使人啟發。

對啊,散佈揭帖,炮製謠言這種事簡直就是幹害國法啊!

所以,咱們官府自己炮製謠言的事情先放一放,先把這些刁民查糾了再說。

抓住這個契機對刁民們一息六棍。

可謂一舉兩得!

戴洵搖了搖頭:“李春芳說,在輿情案件中因為官府佈告缺位而引發的謠言,應當酌情免除百姓的罪罰。”

“讓咱們把自查自糾的精力,先放到官報和士林諸報館上來。”

吳自峒臉色陰晴不定。

好一會才咬著牙道:“不行,稍後我就去給李春芳迴文,說此事要自下而上,先難後易,步步為營。”

戴洵對此自無不可

輕聲附和:“稍後我便讓士林諸生,就此事向刑部聯名諫言。”

吳自峒聞言,惡狠狠補充道:“文章也得寫,就說這些刁民造謠生事,抹黑朝廷大員,只為挑撥官民對立,分裂國家,罪大惡極!”

至於官府佈告缺位,無視民意的指責?

沒有的事,只是調查需要時間,恰好被壞人趁虛而入了。

吳自峒咬牙切齒,說罷才順了順心氣。

戴洵聲如蚊訥:“民心民意是對付皇帝的絕佳手段,絕不能把輿論拱手讓人。”

即便捏成引人忌諱的鐵板一塊,也不能自查自糾!

吳自峒轉頭看向戴洵。

恰好迎上戴洵有些無力的目光。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嘆了一口氣。

“皇帝走的水路,怎麼還未落水。”

“天乾物燥,行在也該起火了吧。”

……

“阿嚏!”

兗州府,濟寧州城內,一名年未弱冠,身著直裰道袍的少年郎君,莫名打了個噴嚏。

身後連忙圍上來三五成群。

“公子,冬至天寒,要不再加件衣裳吧?”

“爺,街上涼,還是乘馬車為好。”

少年郎一身衣冠,雖然一身素色,清雅簡單,但其質料精良,形制端方,顯然是大富大貴的人家。

此刻被十數隨從圍在中間,煩不勝煩,梗著脖子怒瞪了一眼,才終於得了清靜。

得虧此處是去往街鹽政衙門的臨河長街(今稅務街-南門大街),作為州城的主軸線之一,才有容下一行人前呼後擁的寬敞。

當然,如此這般,多少也有些惹眼。

鹽政衙門外的門房,老遠便走上前來,主動攔住一行人。

“衙署重地,閒人免進!”

類似於縣衙、按察司這種地方是不禁百姓往來的,甚至有專門的接待場所。

但鹽政衙門不一樣,這是發行鹽票的機務重地,為防仿製,別說閒人了,蚊子都不許飛進去偷看!

尤其是皇帝的鑾駕剛從濟寧順流而下,離開山東。

竟然絲毫未在濟寧州停留,蒞臨指導鹽政衙門,老爺們都覺得失寵了,全都苦著一張臉。

衙門裡氛圍不好,就更不能讓不三不四的人靠近喧譁,壞了老爺們的心情了。

孰料,那少年郎被攔住後,卻並未徑直離去,反而伸手朝遠處衙門牌匾上指了指:“這裡是鹽政衙門麼?”

門房皺眉打量著這一行人。

本著與人為善的心思,敷衍回了一句:“是鹽政衙門。”

那少年郎聽了,露出笑意:“鹽政衙門有個叫殷老疤子的人,如果他現在在衙門,請替我把他叫來,我在這裡等他。”

門房一愣,殷老疤子?

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這不就是總督老爺的外號!?

殷士儋那個疤是定安伯高拱給打的,除了定安伯,也沒幾個人敢稱呼殷士儋外號。

門房差點氣笑了。

殷士儋是什麼人?前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如今炙手可熱的超品大員鹽政總督,少保兼太子太保,通天的大人物,怎麼什麼阿貓阿狗都敢蔑稱外號了?

要不是年紀對不上,門房還能自我懷疑一下,是不是高拱、張居正當面,才有這麼大的膽子。

上下打量了一眼,門房最後一絲耐心也沒了。

他仰著脖子,居高臨下質問道:“你幾把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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