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曾經不止一次瀕臨滅絕。
這並不是什麼“詩意”的描述,而是真實發生過不止一次的“絕境”。分子生物學證據表明,在漫長的冰河期時代中,人類的整個種群曾經縮減到不足兩千人的極低水平。那曾經是人類這一物種最接近毀滅的時刻。
而冷戰中,兩大超級力量在古巴地區進行的持續性武裝對峙,以及之後在倫敦首先爆發的大崩潰,則是人類文明最接近毀滅的瞬間。
人類文明和人類物種的滅亡對於個體而言幾乎沒有區別。做為高度分工社會化的生物,一旦失去了文明社會,人類這一物種的滅絕也就成了必然會發生的當然之事。
而現在發生在地球上的風波,正在同時威脅人類文明和物種存續——而且還是以一種前所未見的速度迅速擴張。
近地軌道上,完成了變軌的空間站正在全力工作,它張開了一道五千六百米長,四百七十米寬的巨大反射薄膜。這道鋁反射薄膜厚度僅有十微米,但仍然有六十多噸重。再加上表面噴塗的金屬反射層,這就讓這道反射面的總質量直接突破了七十噸。
它已經在陷入黑暗的北美天空之上反射起了來自太陽的光亮。由於黃金塗層的極高反射率,北美上空出現了一顆雖然很小,但亮度極高的“星星”。
星星正飄在軌道上,像是正在張開雙臂等待戀人投入懷抱的純情男大學生。而在幾十萬公里以外,他痴痴等待的愛人卻還沒出門。——陸沉以前看過一些軍事題材的小說,當然,那些軍事題材小說的故事背景基本清一色都是大崩潰之前。
那個時候世界上還有國家這一機構存在,而國家之間總是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進行戰爭活動。儘管核武器的蹤影再也沒有出現在人類的戰爭活動之中,但大威力武器在各地的衝突戰爭中並不少見。
但那些作品的作者一看就知道沒有真的上過戰場,至少也沒有直面過大威力武器。
陸沉蹲坐在整個湖濱宿舍樓最堅固的地下停車場裡,渾身上下都在不自覺的顫抖。
哪怕東陽特別市是全世界最先豎起電子轉換髮射裝置的地方,仍然有大量市民在電子發射器生效之前就發作了量子釋能綜合症。儘管這些市民最後發作的位置距離中央大學都還有一段距離,但強烈的能量釋放仍然讓深藏地底的地下室內一陣又一陣的晃盪。
六十公斤重的成年人釋放出的能量約等於300噸左右的梯恩梯炸藥爆炸,而大部分成年人的體重一般都不止六十公斤。
陸沉抖了抖自己頭上落下的牆灰,心裡琢磨的卻是“剛才這下爆炸到底是離得近還是吃的胖”。
從心理層面上說,陸沉其實不怎麼害怕。作為親身體驗過大崩潰的人,死亡已經無法讓他覺得抗拒或者懼怕。但生物的求生本能仍然存在,他實在是不願意就這麼成為廢墟下的一團模糊血肉。
顫抖,止不住的顫抖。陸沉知道自己這個樣子看起來很狼狽,但現在誰也顧不上個人形象或者說“儀態”。穆知然縮在陸沉身邊,抖的頭髮在空中畫出一道道波浪。唐慶隆倒是不抖,但他一直雙眼緊閉,兩手心裡全是自己摳出來的血痂——臉色比紙還白,彷彿下一秒就會突然昏厥過去似的。
楊偉民和埃斯特拉不在地下室裡,他們兩個帶著醫療箱往鹿山上走了——小約翰疑似量子釋能綜合症發作,一個人打發走了黃博士後自己就躺在了山上。
在中央大學周圍開始發生爆炸後,整個課題組的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事情不對。楊偉民和唐慶隆身份最高,年齡也最大。他們成了大家的主心骨——無論是分散避難,還是安排物資儲存,都是楊偉民和唐慶隆做的決定。
唯一讓人犯難的是,還躺在山上的小約翰怎麼辦。
情況其實就是這麼個情況,量子釋能綜合症一旦進入發病階段,現有的一切醫療手段都不太可能對病人的情況有幫助。無論是灌冷凍生理鹽水降溫,還是什麼激素衝擊……除非直接把人像是時光膠囊一樣扔到聚變爐裡直接燒成一縷青煙,否則實在是沒有其他阻止爆炸的辦法。
可把一個生病的人切成臊子扔進聚變爐,而且還是認識的熟人、是開發出了防止量子釋能綜合症繼續擴散的裝置的功臣……這也實在是太難為人了一些。
稍加猶豫後,楊偉民迅速做出決定。他帶著一臺能執行手術的醫療機器人前往鹿山,透過大腦離斷術嘗試儲存小約翰的性命。
“沒有人比我更合適。”在面臨其他同僚們的阻攔時,楊偉民是這麼解釋的,“這種手術,我比你們經驗更豐富。”
沒有人提出手術時的爆炸風險,也沒有人說什麼“太危險了不能去”之類的屁話。倒是陸沉試圖讓導師換自己去,原因也很簡單:“楊哥,我年輕。至少跑得比你快。”
楊偉民瞥了一眼陸沉,“就是因為我比你大,這個時候才該我去。”他頓了頓說道,“如果能成,我會把ai把內容方案發出去——能救一個是一個。要是不成……”
陸沉沒有去問“如果不成”會怎麼樣,楊偉民自己也沒繼續往下說。這對師徒互相對視一眼,隨後楊偉民轉頭就走了。
和楊偉民一起離開的還有埃斯特拉。
最後的西西里人和楊偉民一起走的理由也很充分:外面有人需要幫助,那他就沒有不去的道理。就像當初在阿根塔里歐山基地外看到陸沉時一樣——有人需要幫助,西西里人就要伸出援手。
他朝著陸沉擠了擠眼睛,“我比你跑的更快,說不定我還能把楊老師帶出來呢。”——“好了,這個姿勢不錯。”史蒂芬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然後看了看已經斷電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照明燈具的邊緣卡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看上去剛剛哭過的小男孩。
史蒂芬露出了有些苦澀的微笑。不知道電影裡的那些演員們到底是怎麼對著妻兒照片說出最後告別話語的,換到自己身上時,史蒂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史蒂芬無比想念自己的家人,為了讓家人能隨時隨地陪在自己身邊,為了在任何宇宙射線中都不用擔心資料丟失,他甚至專門列印了一張妻子和兒子的合影隨身攜帶。
兩年來,他對著藏在自己操作卡下的照片訴說過無數思念的話語。現在對著照片,卻只餘沉默。
他伸出手去想要觸控那張被小心翼翼夾在壓條下的照片,但手臂距離天花板兩米多的距離卻彷彿比火星和地球之間的2.28億公里更加難以穿越。
休息室內的應急綠色熒光灑在史蒂芬的加壓頭盔上,他的表情忽然凝固在了臉上,隨後是釋然的微笑,以及有些緊張的左顧右盼。
在史蒂芬的右臂處,原本用來監控身體指標的監控器被整體拆掉,幾根粗糙的飛線粗暴的短接了六個用於檢測身體受傷程度和止痛劑注射劑量的感應裝置。
在s3c7的幫助下,史蒂芬給自己的生命設定了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的倒計時。倒計時結束後,原本用於應急使用的止痛劑會以最大劑量注射進史蒂芬的血管中。然後他的加壓服會完全洩壓,以確保史蒂芬在完全無痛的情況下死去。
史蒂芬焦慮看向右臂處的動作只持續了大約三秒,隨後他就帶著一臉的欣喜和滿足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阿片類強效止痛劑迅速壓制了他的呼吸中樞,大約十分鐘後,s3c7進入了休息室,沉默地抬起了史蒂芬的遺體。
另一個s3c7則爬上天花板,為史蒂芬取來了那張夾在壓條下的合影。
然後,黑色的方塊把照片緩緩塞進了史蒂芬已經敞開的頭盔中。
他青紫的嘴唇觸碰在小男孩臉上,彷彿父親試圖為孩子吻去眼角的淚滴。——“穿過叢林,穿過山谷,我們是勇敢的救援隊……”埃斯特拉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錯,整個人比剛剛躲在湖畔的時候開朗了許多。他仍然保持著以前的習慣——赤腳走在石板上,完全不擔心自己的腳會被鋒利的石塊邊緣割開。
楊偉民氣喘吁吁地跟在埃斯特拉身後,臉上汗水肆意橫流。那些汗水不停地流入他的眼睛,然後流過他的鼻翼——留下令人難受的溼漉痕跡,以及酸癢刺痛的感覺。
聽著埃斯特拉嘴裡興致勃勃的兒歌插曲,汗水已經浸透渾身上下所有織物的楊偉民搖著頭無奈笑了起來。他站在一處稍微和緩一點的山坳處,雙手叉腰彷彿充氣圓規,呼哧喘氣如同耕地老牛。一邊喘著氣,楊偉民一邊用問題掩蓋著自己的虛弱本質,“你的體力真不錯。”
“是楊老師你太缺乏鍛鍊了。”埃斯特拉站在原地,扭頭向下看著楊偉民說道,“以後您真的需要經常鍛鍊一下了。”
眼看埃斯特拉頭上連一絲溼意都無,楊偉民非常倔強地翻了個白眼,“要做到你這樣,我需要的恐怕不是鍛鍊,而是返老還童再來上一套基因改造。”
“基因改造是非法行為,請您不要用這個話題開玩笑。”跟在楊偉民身後,活像是背了個棺材的醫療機器人即時出言勸阻,“如果您堅持要用這個話題開玩笑,我會把您說的內容記錄並且上傳到委員會里。”
“傳傳傳,你趕緊傳。”楊偉民的白眼翻的更加倔強了,“現在還有沒有委員會這種東西都兩說,你還想用這玩意嚇唬我?”
機器人,西西里人,中年男人一路鬥著嘴,雖然偶有停頓,但基本是以楊偉民的極限速度在向著鹿山推進著。
經過了大約四十分鐘的全力攀爬,楊偉民等人終於在一個山溝裡找到了躺在地上的小約翰,他看上去已經失去了意識,整個人蜷縮在山溝深處,身上散發著驚人的熱量,楊偉民甚至不需要體溫計測量,就能確認他正處於高熱狀態中,並且意識不清——小約翰被他們靠近的聲音驚醒,然後含含混混地揮著手,示意他們趕緊離開。可除了手上含混的動作以外,他連已經話都說不出來了,“開始錄製。”一邊示意一旁的醫療機器人開始記錄治療,楊偉民一邊拎著箱子衝到小約翰身旁。內科臨床醫生本來就不太擅長做iv注射之類的工作,平時基本都是由經驗豐富且脾氣不好的護士姐姐們代勞的。但現在可沒有護士能夠代勞,楊偉民只能自己來幹——大劑量的麻醉藥物直接粗暴灌入了小約翰的靜脈血管,並且開始快速作用在他的全身器官。
醫療機器人一邊提醒著“麻醉方案過激”,一邊湊過來給小約翰進行機械通氣,而楊偉民才不管這些,他直接且粗暴地用手術刀劃開了小約翰的兩側頸部面板,把主要的頸部動靜脈全都暴露了出來。
“好了好了,趕緊閉嘴。”在野外環境下進行腦存留手術風險極大,楊偉民自己也搞得很緊張。他一邊用自己的許可權強制關閉了機器人的提醒功能,一邊指揮著埃斯特拉開啟機器人背上的那個“棺材包”,包裡是已經配齊了管路的“維生水槽”。
“血型匹配完成,正在為脫水血液凍幹覆水。”機器人這種東西就是好用——它甚至能在分離頸部組織的同時快速進行血液檢查,並且完成維生水槽的配置。除了不會痛斥醫生開的醫囑以外,機器人簡直沒有缺點。
“接下來的操作步驟需要患者家屬授權。”剛說完沒缺點,機器人就開始作妖,在離斷頸部骨骼和脊髓時,機器人突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並且開始要求授權,“患者並沒有處於危機狀態,無法在無授權下進行巨大創傷型手術。”
“這還沒有危機狀態?人都他媽的燒成滷蛋了!”楊偉民氣的直接開始罵街,“人都讓你切成標本了你跟我說要授權?”
機器人不會罵人,當然也不會因為被罵就有什麼反應,整個系統就像是鎖死了一樣,說來說去就是要“授權”。
楊偉民看著提問還在升高的小約翰,整個人渾身上下就像是被電過一樣發木。他嘗試用“量子釋能綜合症”的診斷來證明患者生命垂危,結果被機器人直接駁回了——理由是診斷列表中不存在這種疾病編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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