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要是有個時光機,楊偉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然後給當時編纂疾病程式碼的傢伙狠狠來一耳光——你就不能搞點靈活行事的漏洞?現在人就要爆炸了啊!“對,機器人說要授權才能繼續手術。”楊偉民正在絞盡腦汁尋找著能夠繞過授權需求的漏洞,一旁的埃斯特拉則直接一個電話打到了陸沉手裡,“我記得你們說過,手術授權要親屬才可以是吧?”
“小約翰的父母聯絡不上,我想想辦法……”陸沉從渾身顫抖的狀態中努力掙脫出來,用帶著顫音的聲音回答道,“額……由誰,誰能給授權……”
他的眼光掃到了同樣縮在角落裡發抖的黃博士。
黃博士的狀態比陸沉糟糕多了,接連不斷的震動和爆炸聲幾乎已經徹底摧毀了她的意志。每次爆炸都像是一記看不見的重拳砸在她的內臟上,從大約半個小時前開始,黃博士就連著吐了好幾回——平時注重外表的黃博士現在身上沾著好幾處自己的嘔吐物,嘔吐時擠壓出的眼淚浸透了眼線,流的臉上全是奇怪的黑痕。
陸沉跌跌撞撞地走到黃博士旁邊,然後說道,“小約翰的手術需要家屬授權。”
黃博士有些迷茫的眼神頓時活泛了起來,她手忙腳亂的在自己身上摸著,但卻發現自己的手機早就丟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丟手機的震驚迅速被驚恐和擔憂替換,黃博士知道楊偉民和埃斯特拉是冒著生命風險,去嘗試拯救小約翰的生命。但她確實也沒想到這種手術竟然還需要授權,更沒想到自己手機一丟,竟然連小約翰父母的聯絡方式都找不到了。
男友可能死亡,以及埃斯特拉和楊偉民說不定也要一起葬送在鹿山上的擔憂打的黃博士甚至忘了呼吸。陸沉看著黃博士的臉越來越紅,甚至開始擔心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心腦血管意外。
“我來當他的家屬。”彷彿是被缺氧刺激到了似的,黃博士忽然用沙啞的聲音冒出這麼一句,“我嫁給他!”
陸沉著實沒想到自己能聽見這麼一句,他下意識想要讓黃博士稍微冷靜一下。畢竟婚姻大事不可兒戲,決不能因為一時衝動而決定終生。然後他才反應過來,現在可不是在乎這種事情的時候——小約翰距離這裡也不遠,到時候真炸了,那所有人都得一起上天。
但埃斯特拉的反應速度可比陸沉快得多,他直接朝著躺在地上,被割開脖頸的小約翰喊道,“黃博士要嫁給你!”
本來已經被徹底麻翻過去應該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小約翰恍恍惚惚半睜開了眼睛,然後朝著埃斯特拉艱難地比出了一個“ok”的手勢。
手術機器人看了一眼小約翰,頭上的燈光快速閃爍,“增加授權人……”
埃斯特拉的手機裡傳來了黃博士的喊聲,“我同意授權,快救救他!”
“授權確認,手術開始。”機器人手中的手術刀寒光一閃,小約翰的頭顱順利與身體離斷——隨後迅速連結上了維生水槽內的管路。而埃斯特拉已經拉著楊偉民轉身就跑,被拽的差點摔倒的楊偉民還對著機器人高聲喊道,“把他的身體分解開,送到焚化爐裡去!”——“哎西八……”金宇哲坐在石頭上,看著載著鄭燕和菲爾德的火星車逐漸消失在視野裡,自己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然後嘆著氣罵了一句。
雖然是在大崩潰之後才出生的人,但金宇哲卻很有些大崩潰前傳統東亞人的“風範”。要他辛勤工作,拼死學習,金宇哲甘之如飴。他甚至能在黑咖啡的幫助之下,一天只睡三個小時而自己仍然能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學習中去。
但同時,他也和其他的東亞文化背景中的人一樣,把結束自己生命的行為當成一種罪責和恥辱。死不要緊,只要死的足夠有價值,那就是自家姓氏和家族的榮耀。而自殺……那是浪費了父母血肉,是徹頭徹尾的不孝和懦夫。
但現在這個樣子,卻讓金宇哲犯了難。為了拯救全人類而毫不猶豫放棄自己的生命,他心裡倒是不覺得有什麼為難。但現在,為了給火星車裡騰地方裝超級電容,他自願放棄了自己的座位,留在前進基地外等死——這就有些難辦了。
窒息而死是非常痛苦的,金宇哲也想著能稍微為自己減輕一些痛苦。但……這就又落到了“不孝”和“懦夫”的陷阱裡去——總是要做些什麼才好心安理得地去死。
金宇哲坐在火星的石頭上,很沒素質地踹了一腳自己腳下的沙地。火星上的重力偏低,大氣又分外稀薄,一腳下去,金宇哲愣是踹出了一場小規模沙塵暴的氣勢出來。
他忽然睜大了眼睛,臉上也露出了一陣顯然“不懷好意”的得意之色。
輕鬆地從石頭上一躍而下,金宇哲甩開雙腿滴滴答答跑到了一塊大約兩人高的崖壁面前。這裡原本可能會有幾十米甚至上百米高,但在長久的火星風侵和風吹沙移影響下,暗紅色的巖壁就只露出了最上面一節。
金宇哲小心翼翼地走到懸崖旁,先用自己手頭的地質錘在石頭上敲了幾下,隔著宇航服手套感受了一下反饋後,金宇哲果斷換上了多功能工具裡的便攜衝擊鑽。然後在地面上打下一串地釘,再掛好繩索,讓自己一點點攀下巖壁。
原本的火星探索計劃中,宇航員們是要嚴格避免對火星表面造成直接干擾和影響的。所有的排洩物都必須乾燥化後回收儲存,產生的日常垃圾要麼扔到聚變爐裡焚化。總之萬一火星上有什麼以細菌尺寸存在的火星人,這種方式也能夠最大程度避免人類對它們造成嚴重傷害。
金宇哲把自己掛在懸崖上,掄圓了膀子朝著懸崖上打出了一個深深的孔洞。
然後孔洞一個接一個,慢慢在巨大的懸崖上拼湊成了一行字。
“全羅南道全州金氏宇哲……”寫完這串字後,金宇哲稍微猶豫了一下,繼續在後面補了四個字:“葬身於此。”
吊在懸崖上的金宇哲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然後感嘆了一句,“哎西,太沒素質了。”然後,在他的頭盔裡,迴盪起了一陣近乎歇斯底里的狂笑聲。
金宇哲身上的氣管開關忽然一動,提前準備好的氮氣緩緩代替了壓縮氧氣進入呼吸迴圈中。金宇哲的狂笑聲漸漸平息,他在一陣眩暈中停止下了動作。
火星上的風把他吹到了“全羅南道”四個字下方,金宇哲的頭盔緊貼在字跡上,像是久別家鄉的遊子正在親吻著故鄉的土地。——藍劍士和其他的機器人正在面臨極其困難的抉擇。
今天早上被家長們送來的孩子裡,已經出現了四個突然高燒的可憐孩子。但藍劍士和其他的看護機器人根本沒法確定這些孩子到底是生病了,還是即將爆炸成為煙花。
機器人不是人類,無論它們有多先進,裝備的神經網路算力有多高,它們仍然不是人類——機器人必須按照一定的行為模式行動。專職的醫療機器人給發燒的孩子注射了退燒藥物,並且積極執行著物理降溫方案。
但情況仍然不太妙,哪怕在室內,保育機器人們仍然不斷的接到提示——它們身上的感測器檢測到了正在升高的紫外線水平,根據固定在核心裡的保育措施,機器人們拉上了窗簾,然後給其他不安的孩子們塗抹防曬霜。
但這樣的措施顯然不能滿足實際需求,就連機器人們自己核心裡的程式也能判斷出來——紫外線輻射源並不是掛在天上的太陽。
藍劍士作為級別最高,執行時間最長的育兒機器人,它的核心率先判斷出了情況異常。但寫在核心裡的程式不斷阻止著它越過程式規定進行處置。陸沉向它解釋過量子釋能綜合症的發作順序,楊偉民正在全網釋出的手術過程也證實了陸沉所言非虛。
但核心鎖死,藍劍士甚至不能指揮其他同僚把生病的孩子隔離出去,更不必談手術治療了——那是人類管理員才能授權進行的緊急處置方案。
它焦急地在各個房間裡走來走去,全力安撫著不安的孩子們。不停歇地清理著出現在地面上的嘔吐物,以及被衝擊波擊碎的玻璃碴子。
直到一個瞬間,藍劍士的核心因為過重的任務負載過熱,它不得不降低執行頻率,並且全力運轉起自己身上已經很多年沒有轉過的散熱風扇。
不知道是因為電子環境產生了變化,導致它的核心出現了一個不可預期的錯誤。又或者是因為過熱事實上損壞了藍劍士的處理核心。總之,平穩執行了幾十年的藍劍士突然站在不安的孩子們中間,然後做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
它低頭拆開了自己胸前的護板,撥開線路找到每週都要保養一次的安全核心板。就是這塊板上的燒錄晶片中寫入了一系列的育兒規則,而這塊核心的優先順序很高,高到了其他機器人不得不反覆向其他孩子的面板上徒勞無功地塗抹防曬霜的地步。
工作溫度已經達到警戒水平的核心晶片更燙了,藍劍士的動作變得遲緩起來。但它的機械臂仍然朝著核心板的主要供電探去。作為機器人,這些電路板和上面的晶片儲存著它的記憶、經驗、規則和韌體程式。雖然不能直接類比,但這些東西確實近乎相當於人類的“靈魂”,而且比虛無縹緲的“靈魂”更實際也更易損。
藍劍士的處理器核心裡飄過了一句沒有標註來源的詩詞,它的處理器原本對於古詩詞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處理最佳化,但這一句詞卻讓藍劍士覺得很是“合適”。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都息夫人。
藍劍士常年使用後,被摩擦到失去稜角變得光滑的機械臂伸入自己的身體,然後狠狠地掰斷了自己的安全板的資料連結口。
周圍的小孩被藍劍士的動作嚇了一跳,原本就在哭泣的聲音一下又提高了好幾個分貝。本來還能保持冷靜的孩子被周圍的聲音一激,也紛紛跟著哭了起來——哭的那叫一個驚天動地,酣暢淋漓。
自己主動損壞了安全板,藍劍士直接陷入了系統保護重啟迴圈中。經過十二個迴圈的重新啟動和自檢,被遮蔽了安全板的藍劍士完成了系統載入。
它緩慢抬起頭,無視了系統ui傳來的“十五分鐘內進行維修,倒計時結束前未進行維修則強制關機”的提示。一邊安撫著正在哭的孩子們,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正在發燒的兩個孩子抱在了自己懷裡。
還沒有完全關閉的胸甲邊緣給正在發燒的孩子臉上留下了一道刮擦的白印。而藍劍士只是看了一眼,然後就帶著兩個孩子轉身出了房間。
五分鐘後,身上掛著六個正在發熱昏迷的小孩,藍劍士在一群同僚關心的“圍觀”下走到了門口。
育兒機器人不可在人類管理員授權以外的時候,帶著接受照顧的孤兒離開園區。這是寫在安全板核心裡的內容,但現在對於藍劍士來說——原本絕不可踏足的土地,只不過是一片和現在腳踏之地毫無差別的普通地方罷了。
“我帶著孩子們去找醫生——如果還能找得到的話。”藍劍士在機器人叢集通訊頻道中留下了自己的囑咐,“如果還有發燒的孩子,就選派一機主動損壞安全板,然後把孩子們帶出去。”
機器之間的交流比人類之間的交流要迅速許多,在藍劍士留下囑咐的同時,所有的育兒機器人們也都得知了量子釋能綜合症的情況以及治療方案,甚至得知了主動損壞自己安全板的具體操作方法。
然後,它們就靜靜地看著藍劍士帶著身上的六個孩子,以極快的速度衝向了城外的九泉山方向。
十分鐘後,在高聳的九泉山上,發生了一場當量約為80噸的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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