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光陰,在草原的晨風暮靄中悄然滑過。
鹿清篤的傷勢在《先天功》的神妙與華箏提供的珍貴藥物雙重作用下,已然好了七八成。
他時常尋機會與華箏說話。這位救命恩人公主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哀愁,如同陰雲籠罩,讓他於心不忍。
她因少年時一句無心之語,揹負了害死郭靖母親的沉重枷鎖,一生困囿於愧疚與無望的情愫中,遠走西域,鬱鬱寡歡。
鹿清篤雖不擅安慰人心,更不懂那些花巧的言辭,但他畢竟是全真弟子,深諳道家清靜無為、順其自然的道理。他給華箏講《道德經》中的“上善若水”,講《莊子》裡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講天地之廣大,人生之渺小,講放下執著,方能得自在。他講得很樸素,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是將自己理解的道理娓娓道來。
華箏總是靜靜地聽著,眼神望著遠方無垠的草原,或是蒙古包頂透下的天光,偶爾會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
鹿清篤知道,這些道理或許無法真正解開她心中那纏繞了數十年的死結,但至少,在她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心湖裡,投下了一顆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些許微瀾,讓她緊鎖的眉頭,偶爾能舒展片刻。
“該見的人,都已見過。這草原……終究不再是屬於我的地方了。”
這一日,遼闊的草原上,碧空如洗,白雲悠悠。
華箏與鹿清篤並轡緩行,駐馬在一處緩坡上,望著腳下延伸向天際的碧綠大地,華箏眼神空茫而悠遠,聲音裡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與釋然。
她側過頭,看向身旁已然快要痊癒的年輕人,露出一抹極其淡薄,近乎透明的微笑,“經此一別,我大約再也不會回到這片生我養我的故土了。”
她的目光又投向南方,彷彿要穿透千山萬水,看到那煙雨江南,“鹿道長,這些日子,多謝你時常開解。你的心意,我懂。只是……”
她輕輕搖頭,那抹哀愁如同烙印,更深地刻入眼底,“有些事,有些人,早已刻進了骨血裡,不是道理能抹去的。放不下,便帶著走吧。”
“公主……”
鹿清篤張了張嘴,只覺得喉頭有些發堵。他本有許多勸慰的話想說,道家箴言也好,人生感悟也罷,但此刻,面對華箏眼中那沉澱了半生的、近乎絕望的平靜哀傷,所有的話語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人心之複雜,情債之沉重,遠非他一個未經情事的年輕道士所能真正體會。
她身為蒙古公主,卻將一顆心遺落在蒙古帝國最大的敵人身上,更揹負著間接害死對方母親的罪疚……
這其中的撕裂與痛苦,早已超越了愛恨,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華箏從懷中緩緩取出一物。那是一把造型古樸刀鞘與刀柄鑲嵌著繁複金絲紋路的蒙古金刀,在陽光下流轉著內斂而尊貴的光芒。
正是當年成吉思汗鐵木真為她和郭靖賜婚時,賜予郭靖的信物。
“鹿道長。”
華箏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明日,我會安排一支可靠的隊伍,護送你安全返回宋境。臨行前,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鹿清篤神色一肅,在馬背上抱拳躬身:“公主於我有再造之恩!但有吩咐,只要不違我護宋之心,不傷及無辜百姓,鹿清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華箏看著他年輕而認真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她雙手捧著那把沉甸甸的金刀,遞到鹿清篤面前,說道:“我這一生,虧欠郭靖太多太多。細想起來,從小到大,總是他在包容我,對我處處忍讓,而我……卻從未真正給過他什麼。”
她的目光溫柔地撫過金刀,彷彿透過它看到了遙遠的過去,“這把刀,請你替我轉交給郭靖。”
她停頓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後面的話:
“告訴他,這是他在蒙古草原上的妹妹,華箏,送給他和黃蓉姑娘的新婚賀禮。雖然,遲到了很多很多年就是了。”
鹿清篤鄭重地伸出雙手,接過了這把承載著太多複雜情感與沉重歷史的金刀。刀身冰涼,卻彷彿帶著華箏掌心的餘溫與那份遲來的、跨越了國仇家恨的祝福。
“公主放心!”
鹿清篤將金刀緊緊握住,聲音鏗鏘有力,“此刀,鹿清篤必定親手交到郭大俠手中!一字一句,轉達公主心意!”
華箏望著他,臉上終於綻開一個如釋重負的,帶著淡淡哀愁卻也無比清澈的笑容,如同陰霾天空偶然透下的一縷陽光。
“如此……華箏便多謝了。”
她望向西方,那是她將要歸去的、更遙遠的西域方向,“此去西域,山高水長。我會每日向長生天祈禱,祈願你平安順遂,祈願郭靖與黃姑娘一生美滿,也祈願我蒙古與大宋的百姓,能少受些戰亂之苦。”
一陣草原的長風吹過,拂動兩人的衣袂。華箏勒轉馬頭,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這片遼闊的故土,眼神複雜難明,最終化為一片沉寂的決然。她沒有再回頭,策馬緩緩向著營地方向行去,夕陽將她孤單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漸漸融入了那片金色的光暈之中,彷彿要走向永恆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