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太元十二年(388年),天色昏沉,秋風寥落,橫掃萬里江淮。
京口城中,北府軍衙,西庭廂院,一盞青燈明明滅滅。
一連串沉重的咳嗽聲後,前鋒都督、冠軍將軍,徐州刺史,都督徐、兗、青、司、冀、幽、並七州軍事,康樂公謝玄的筆才艱難落在佐伯紙上:“臣兄弟七人,凋落相繼,惟臣一己,孑然獨存。餘生之艱,無如臣比。所以含哀忍痛,希延視息者,欲報之德,實懷罔極,庶蒙一瘳,申其此志。且臣家遺孤滿堂,顧之惻然,為欲極其求生之心,未能自分於灰士。慺慺之情,可哀可愍。伏願陛下矜其所訴,霈然垂恕,不令微臣銜恨九泉。”
這是他寫的第十四道奏疏,比前面十三道奏疏的言辭更加卑恭,只求解除一切職務,告老還鄉。
但朝廷卻置若罔聞,這兩年來,既不讓謝玄解職,也不讓他領兵北伐,而是拖著。
直到謝安被排擠出朝堂,朝廷以譙王司馬怡為青、兗二州刺史,削奪了謝玄兵權,方才下詔,轉任其為會稽內吏……
但,兵權絕非一紙詔令便能削奪的。
氐秦南下以來,北府軍百戰百勝,淝水一戰,謝玄親率八千精銳就敢渡河,衝向二十餘萬秦軍,射傷氐秦天王苻堅,臨陣斬殺苻融,殺的北方胡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謝玄名震江左,聲威如日中天,麾下北府軍忠心耿耿。
奏疏剛剛寫好,門外傳來一陣哭喊之聲:“都督,怎可棄我等?”
刀矛盾甲的影子,被寥落的燈光渲染在門扉上。
其中一人高聲道:“都督披肝瀝膽、捨生忘死,方有淝水之勝,如今胡人自相殘殺,這是我等克服神州收復山河的大好時機,何必偃旗息鼓,縮首江淮,作一鼠輩!”
“司馬道子分明是要斬盡殺絕,不給都督活路!”
“有我等北府軍在,何懼他司馬家,他司馬家人當皇帝,謝家就不能麼!”
“都督一聲令下,我等殺回建康,有何不可!”
屋外頓時沸騰起來。
也不怪他們如此激憤,司馬家的江山完全是謝玄謝安叔侄從氐秦刀鋒之下拉回來的。
如今危機解除,氐秦陷入內亂,司馬家的江山剛剛坐穩,便過河拆橋,置北伐大業不顧,轉頭兒就對付謝玄叔侄。
近些時日,“相王”司馬道子越發肆無忌憚,將諸路兵馬從北伐前線調了回來,北府將領都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打壓。
而謝安病逝後,手握北府精銳的謝玄成了朝廷最忌憚之人。
司馬道子父子與皇帝一次又一次的試探著謝玄的底線,終究將這位北伐名將逼到了牆角。
“咳咳……”
謝玄沉重的咳嗽聲響起,屋外所有的嘈雜聲頓時停歇。
北府軍將領緊張兮兮的望著門扉上的那道人影,以謝玄現在的軍功,以及謝家的聲望,完全超過了司馬家。
只需一聲令下,北府精兵便可如當年蘇峻一般,殺過長江,攻下建康,以清君側的名義重振朝綱。
此時的建康根本沒有抵抗之力。
是非成敗,興亡榮辱,皆在謝玄一念之間。
然而北府軍將終究沒有等到他們想要的。
“諸位以為我何人也?”
每個字都說的斬釘截鐵、義無反顧。
北府雖起於郗鑑,但北府軍確是謝玄一手組建的,軍中猛將劉牢之、何謙、諸葛侃、高衡、劉軌、田洛、孫無終、高素,皆謝玄親手提拔起來的。
這些北府將領成了江東朝廷一股新興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