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那無量量生靈,他們或許還在為了一株靈根、一處洞府而爭鬥,卻不知滅頂之災已在頭頂匯聚。
一想到那血流漂杵、屍骨成山的景象,他那顆早已堅如金石的聖心,便會泛起陣陣悲憫。
他的話,既是感嘆,也是在提醒。
“我等……亦不可掉以輕心。”
畢竟,他們四人,三尊聖人,一尊混元大羅金仙,聯手坐鎮西方,自然可以高坐雲臺,笑看風雲,不被量劫的因果業力所波及。
可佛門之下,還有無數的弟子。
西方大地,還有億萬萬信奉他們的生靈。
聖人能渡過量劫,他們呢?
此言一出,大雷音寺內的氣氛,都沉重了幾分。
接引與準提的臉上,也再次浮現出那標誌性的苦澀。
然而,聽得此話的陳苦,卻並不在意。
他甚至還笑了起來,輕輕搖了搖頭。
“呵呵,無須擔心!”
笑聲不大,卻彷彿帶著一股驅散一切陰霾的力量,讓寺內沉凝的氣氛瞬間一鬆。
“其一,西方地界本就貧瘠,又遠離東方大陸那片是非之地,與巫妖二族的因果糾纏最淺,量劫風暴的核心,難以第一時間波及此處。”
“其二……”
陳苦說到這裡,微微一頓。
他先前還在連連道苦,彷彿西方佛門隨時都會傾覆。
但此刻話語出口,一股無上的霸氣與傲然,卻從他身上轟然勃發,充斥了整座大雷音寺!
“更何況,縱然大劫真的蔓延而來,淹沒西方,又有何妨?”
“我等四人聯手,也足以守護一方天地,令其自成一界,萬劫不侵!”
這是何等的底氣!
這是何等的傲然!
這是足夠碾壓一切的絕對實力,為他帶來的絕對自信!
量劫又如何?!
對於洪荒億萬生靈而言,那是足以清洗天地的滅頂之災,是聖人之下皆為螻蟻的恐怖浩劫。
可在陳苦眼中,似乎也不過如此。
三聖一混元!
如此恐怖的陣容,放眼整個洪荒,除了那高高在上的道祖鴻鈞,誰能與之匹敵?
別說是區區巫妖量劫,就算是道祖親至,他們也敢碰上一碰!
陳苦有絕對的信心,只要他們四人願意,便能以無上法力,將整個西方大地從洪荒世界中暫時剝離,自成一界,護佑住此界的每一個生靈,讓他們不沾半點劫煞因果。
這番話,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砸在接引、準提、紅雲的心頭。
三人眼中的凝重與憂慮,瞬間消散。
是啊。
他們都忘了,如今的西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哭哭啼啼,四處奔走哭窮的西方了。
三聖一混元!
這份力量,足以讓他們無懼任何風雨。
接引臉上的苦色散去,化為一片平和。
準提手中的七寶妙樹寶光流轉,恢復了圓融之態。
紅雲也緩緩抬起頭,眸中的悲憫被一片清明堅定所取代。
於是,剛剛還因量劫將至而波瀾起伏的西方佛門,隨之恢復了往昔的寂靜與平和。
接引、準提等人,沒有再選擇閉關。
他們也並未出世,去洪荒之中攪動風雲。
他們只是靜靜地端坐於大雷音寺的蓮臺之上,偶爾睜開眼,為門中弟子指點修行迷津,或是隨手降下一道佛光,傳授一兩門無上神通大術。
僅此而已。
無他!
眼下,巫妖終戰是牽動整個洪荒世界的大事,是決定天地主角歸屬的最終一幕。
在這一戰徹底爆發,或者說,在這次量劫徹底落幕之前,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被捲入無邊的是非之中。
他們要做的,只是等待。
而事實上,也不僅僅是佛門眾人如此。
此刻,整座洪荒天地,都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詭異到了極點的死寂之中。
那濃郁到化不開的劫煞之氣,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了九天十地,壓得所有生靈都喘不過氣。
山間的風停了,林中的鳥寂了,江河裡的水,彷彿都放緩了流速。
億萬萬生靈惶恐不安,瑟縮在自己的巢穴洞府之中,不敢發出半點聲息,各尋棲身之地,只求能躲過這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殺劫。
而那些曾經叱吒風雲,俯瞰一域的頂級大能巨擘,此刻亦是緊閉洞門,開啟了護山大陣,徹底隱世不出,潛心修行。
……
崑崙山巔。
死寂。
一種足以凍結元神的死寂,籠罩著這座萬古神山。
道韻流轉,卻無聲無息,彷彿連大道本身,都在這凝重到極致的氣氛中屏住了呼吸。
三道身影端坐於雲床之上,呈三才之勢,氣息勾連,卻又各自獨立,撐起了一方絕對的領域。
太清老子、玉清元始、上清通天。
三清。
在原本的天道軌跡中,此刻的崑崙早已不復往日的圓滿,三道統分家,各自擇地另立道場,已是定數。
然而,變數已生。
陳苦這個佛門的異數,以一種蠻橫不講道理的姿態,強勢崛起。
他的存在,如同一根尖銳的楔子,硬生生楔入了天道運轉的軌跡之中,引得諸天震動。
也正是這股來自外部的巨大壓力,讓本該走向分裂的三清,數次聯手。
他們曾試圖扼殺佛門,打壓陳苦,卻一次次無功而返。
這反而成了維繫他們同盟的紐帶,一種苦澀的諷刺。
三清聯手,尚且無法徹底壓制陳苦的成長之勢。
若是分家,道統氣運一分為三,豈非是自尋死路,要被那蒸蒸日上的佛門徹底碾壓,淪為陪襯?
這等後果,他們誰也無法承受。
於是,崑崙依舊是三清的崑崙,有大事情,三清還是在一起。
除非是沒什麼事,他們才會回各自的道場修煉等。
眼下,這樁本該發生的天數大勢,竟被陳苦一人之力,硬生生改寫。
此刻,三人的目光彷彿穿透了無盡虛空,越過億萬裡山河,同時落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一處,妖氣沖霄,帝流漿匯聚成海,一座恢弘天庭懸於九天,億萬妖眾的嘶吼彷彿就在耳邊。
另一處,煞氣凝淵,濁氣化為實質的巨柱,十二道頂天立地的身影矗立大地,巫族的戰吼撼動著幽冥。
“天機混沌,勝負難料。”
元始的聲音響起,不帶絲毫情感,每一個字都如同玉石撞擊,在空曠的殿宇內激起層層迴響。
“但此戰一開,便是此次量劫的終局。”
這是斷言。
是聖人基於對天道運轉的洞察,做出的最終判斷。
一旁的通天,腰間的青萍劍微微顫鳴,他重重頷首,劍眉之下,戰意與凝重並存。
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子,眼皮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
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開闔間,一道幽微的光華一閃即逝,卻讓身旁的元始與通天心頭齊齊一跳。
“大戰落幕,無論哪一方徹底覆滅……”
老子的聲音蒼老而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卻讓殿內的溫度驟降。
“其億萬年積累的底蘊,或許……我等能代為‘收拾’一番。”
話音很輕。
但落在元始和通天耳中,卻不啻於一聲驚雷。
元始與通天的目光瞬間交匯,殿內的空氣驟然變得更加粘稠。
無需言語,那份源自同源的默契便已洞悉了一切。
自人族大半氣運旁落佛門,且至今無法挽回,這位太清聖人看似無為的面孔下,早已積鬱了太多的愁緒。
壯大人教,重振道門之威,成了他心中最深的執念。
他此話的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巫妖二族,無論誰勝誰負,敗亡的那一方,所遺留下的一切,都將成為勝利者的戰利品。
而他們三清,完全可以成為那最後的“勝利者”。
妖族的周天星斗大陣,巫族的盤古殿,乃至兩族掌控的無盡天材地寶,磅礴氣運……
只要等到他們兩敗俱傷,塵埃落定,聖人下場摘取果實,又有誰敢置喙?
誰能置喙?
聖人之下,皆為螻蟻。
這並非一句空話,而是洪荒世界最冰冷的真理。
為了壯大道統,為了能再一次將佛門死死壓在身下,這位主張“清靜無為”的太清聖人,終於露出了他最為深沉、也最為冷酷的一面。
無為,只是手段。
有為,才是目的。
元始的面容隱藏在慶雲之中,看不真切,但他微微前傾的身體,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通天教主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只是不知……”
他的聲音比元始多了一絲銳氣,直指問題的核心。
“大戰真正爆發,平心與女媧,當真會袖手旁觀?”
這個問題,讓殿內剛剛升起的一絲火熱,瞬間冷卻。
兩位聖人。
兩位與此戰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聖人。
女媧。
妖族聖人。
縱然她久居媧皇宮,清淨避世,不問外事,但她與妖族的因果,誰敢說已經斬斷?
更何況,她的兄長,伏羲,如今依舊是妖庭的羲皇。
為了伏羲,女媧能做出什麼事來,誰也無法預料。
另一位,平心。
昔日的祖巫后土,以身化輪迴,雖成就了混元聖位,卻也永鎮地府。
但她與巫族的血脈聯絡,難道就因為化身輪迴而徹底消弭了麼?
無人敢下此定論。
若這兩位聖人,不顧一切親自下場,那量劫的走向,將出現任何人都無法掌控的變數。
屆時,三清想要坐收漁翁之利,恐怕只會引火燒身。
通天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老子和元始心頭。
面對通天的疑慮,老子那雙幽深的眸子緩緩抬起,彷彿看穿了時光長河,洞悉了冥冥之中的至高規則。
他沉吟片刻,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
“應當……不會。”
“或者說,即便她們想,天道也不會允許。”
老子的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他已經觸碰到了此次量劫背後那股恐怖的意志。
那是天道的意志。
冰冷,無情,只為推動大勢運轉。
在這股意志面前,聖人亦非全能。
“此為天道枷鎖,非聖人之力所能撼動。”
話音落下。
三清殿內,再度陷入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三位聖人,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等待那場註定要席捲整個洪荒,埋葬一個時代的血色浩劫,拉開序幕。
……
太素天,媧皇宮中!
宮殿之內,萬籟俱寂。
一尊九彩寶蓮燈懸於穹頂,灑下億萬縷清輝,光暈流轉間,將這方聖人道場映照得通明透亮,不染一絲塵埃。
光輝所及之處,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都變得模糊。
永恆的寧靜,是這裡唯一的主題。
可今日,這份亙古不變的寧靜,卻被打破了。
並非有外敵入侵,亦非有聖音宣講,那份令人心悸的凝重,源自寶座之上的那道身影。
女媧。
洪荒天地間,第一位功德成聖的存在。
萬靈之母。
她的身姿籠罩在朦朧的道韻之中,看不真切,卻又彷彿蘊含了世間一切的美好。
一呼一吸,都與這方天地的至高法則共鳴。
然而,此刻,這位執掌造化權柄的聖人,卻全無平日的淡然與超脫。
她那足以令日月星辰黯然失色的秀眉,正死死地緊蹙在一起,形成一個化不開的川字。
指節分明、瑩白如玉的素手,無意識地搭在扶手上,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一絲幾不可見的顫抖,洩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在她身前,虛空並非虛空。
那是無窮無盡、糾纏盤錯的因果之線,是錯綜複雜、奔流不息的命運長河。
這是唯有聖人才能窺探的天機至理。
往日裡,這天機長河雖然浩瀚,卻也脈絡分明,每一條支流的走向,每一個浪花的翻湧,都清晰地倒映在她的聖心之中。
可現在,整條長河都化作了一片混沌的血色。
濃稠的煞氣與怨力,從河底翻湧而上,將一切都染得猩紅刺目。
無數生靈的哀嚎與詛咒,在其中沉浮,匯聚成一股足以撼動聖人道心的恐怖力量。
量劫!
兩個字,沉甸甸地壓在女媧的心頭,讓她這位不死不滅的聖人,都感到了一陣窒息般的壓抑。
她的目光,穿透了層層疊疊的血色迷霧,死死鎖定在其中兩條最為粗壯、也最為狂暴的命運主脈之上。
一條,妖氣沖天,金烏啼鳴,星幡招展,億萬妖眾的嘶吼彷彿就在耳邊。
另一條,煞氣滾滾,濁氣瀰漫,十二道頂天立地的身影咆哮著,揮舞著足以撕裂大地的拳頭。
巫族。
妖族。
這兩條洪荒天地間最為強大的命運主脈,此刻正以一種無可挽回的姿態,瘋狂地衝撞、撕咬、糾纏在一起。
沒有退路。
沒有轉圜。
它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將對方徹底碾碎,撕成粉末,從這片天地間徹底抹去!
而在這兩股洪流的交匯之處,在那片最為混亂、最為血腥的漩渦中心,女媧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手持一張古樸的琴,周身八卦符文流轉不息,正在瘋狂地推演著,試圖從這必死的殺局之中,尋覓那一線生機。
兄長……
伏羲!
女媧的美眸之中,那最後一絲清明與冷靜,在看到這道身影的瞬間,徹底被擔憂所淹沒。
她的視線,彷彿穿透了太素天的界壁,越過了三十三重天的阻隔,直接落在了那片即將化為絞肉機的洪荒大地上。
毫無疑問,女媧正是在為伏羲而擔憂!
巫妖大戰,量劫已現。
這不是普通的爭鬥,不是意氣之爭,而是天道運轉之下,為了清理這方天地間過剩的因果與業力,而降下的一場無差別的大清洗!
是浩劫!
更是天道設下的,一個必死之局。
身為聖人,她比誰都清楚。
在這場量劫之中,沒有誰是主角,也沒有誰會是贏家。
所有的參與者,都只是祭品。
是用自己的血肉與神魂,去填補天道虧空的祭品!
不論是巫族,還是妖族,都討不到什麼好處。
等待他們的,只有同歸於盡,只有雙雙退出歷史舞臺的淒涼結局。
而她的兄長伏羲,身為妖族的羲皇,身處量劫的中心,又怎能倖免?
女媧的指尖,那絲顫抖愈發明顯。
她嘗試推演。
以她的聖人之力,撥動因果之弦,想要為伏羲的命運軌跡,尋找到一個可以脫離死局的岔口。
然而,她的神念剛剛觸碰到那片血色的命運漩渦,一股無比恐怖的反噬之力便轟然傳來!
天道示警!
冰冷,無情,不帶絲毫感情的意志,清晰地告訴她——不可插手!
量劫之下,聖人亦不可逆天而行。
任何試圖干預量劫程序的存在,都將承受整個天地業力的反噬。
那種後果,即便是她,也承受不起。
媧皇宮內的光輝,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女媧緩緩收回了目光,那雙映照出諸天生滅的眸子裡,第一次浮現出一種名為“無力”的情緒。
成聖又如何?
不死不滅又如何?
她能造化萬物,能重塑地火水風,卻無法將自己的兄長,從那既定的死亡命運中拉出來。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深淵。
看著他被那血色的漩渦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