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
道場之上,風都停了。
所有生靈的目光,都匯聚在金翅大鵬那張青白交加的臉上,看他如何應對這誅心之問。
但無人知曉,陳苦的視線早已越過了眼前的金翅大鵬,望向了更遙遠的未來,望向了一幅波瀾壯闊的宏偉畫卷。
那是一幅佛法傳遍九天十地,光耀大千世界的無上圖景。
而這一切的起點,正是昔日他所提出的那個看似簡單,實則顛覆了整個佛門根基的構想——大乘佛教。
大乘,意為普度。
不再是小乘佛法的獨善其身,而是要將佛門妙義,傳遍世間每一個角落,根植於億萬生靈的心田之中。
這是一個何其宏大的願景。
但願景終究是願景,要將其化為現實,尤其是在這片洪荒天地之間,便繞不開一個最根本的法則。
實力。
沒有絕對的實力作為根基,一切理想都只是空中樓閣。
沒有強橫的底蘊作為後盾,所謂的佈道傳法,不過是痴人說夢,甚至會為自身招來滅頂之災。
佛門,需要力量。
一種足以震懾宵小,足以踏平坎坷,足以讓諸天神魔都不敢輕舉妄動的力量。
因此,在陳苦最初的設想裡,佛門的未來便註定不會只有一條道路。
慈悲與威嚴,缺一不可。
佛門弟子,其分工也必將有所不同。
需要有彌勒、大勢至、迦葉這般的存在。
他們精研佛理,舌燦蓮花,能以無上智慧與慈悲之心,化解頑石,點化眾生。
他們是佛法的播種者,是行走於天地間的傳道人。
他們的戰場,在人心,在天地之間。
但,同樣也需要另一批人。
他們或許不善言辭,不懂太多高深佛理。
他們修行的,是純粹的力量,是極致的殺伐。
他們是護道者。
是佛門最鋒利的劍,最堅固的盾。
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掃清傳道路上的一切障礙,鎮壓一切敢於挑釁佛門威嚴的邪魔外道。
換而言之,金翅大鵬,以及所有與他一樣修行九轉玄功的生靈,從一開始,就被陳苦定位成了這個角色。
他們,是佛門的金剛,是怒目的明王。
是未來無數傳道者身後,那道沉默卻足以令一切敵人膽寒的影子。
所以,他先前對金翅大鵬的發問,每一個字,每一次停頓,都不是心血來潮,更非無的放矢。
那是在種下一顆種子。
一顆關於“定位”與“職責”的種子。
假以時日,當佛法之光開始普照大千,這樣的組合將成為佛門的常態。
一人在前,口誦真經,慈悲為懷,普度眾生。
一人在後,手持兇兵,殺伐果斷,鎮壓邪魔。
傳道者與護道者。
光明與陰影。
二者相輔相成,互為表裡,同進同退。
唯有如此,這浩瀚無垠的九天十地,億兆生靈,才能真正沐浴在佛光之下,聆聽到佛門妙義。
這才是完整的佛。
這才是陳苦心中,真正的大乘。
他今日之言,看似在敲打金翅大鵬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悍,實則是在為其未來的道路,打下第一塊基石。
勇而無畏,是修行九轉玄功的根基,絕不可棄。
但這份勇,需要被束縛,需要被引導。
需要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一個值得為之揮灑熱血與生命的目標。
而不是在毫無意義的爭強好勝中,淪為匹夫之勇。
簡而言之,他要教給金翅大鵬等人的,是如何在無畏的刀鋒之上,找到那一絲名為“分寸”的刀鞘。
當然,這番深意,這跨越了萬古的佈局,在場的諸多生靈,又有幾人能夠體會?
此刻,他們眼中的世界依舊簡單。
他們只看到高高在上的陳苦,與窘迫難堪的金翅大鵬。
他們只覺得這是一場有趣的教訓,一場強者對桀驁不馴者的敲打。
於是,竊竊私語聲在人群中瀰漫,一道道幸災樂禍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投射在金翅大鵬身上,宛如實質的芒刺。
熱鬧。
他們只是在看一場熱鬧。
然而,在這片喧囂的“看客”之中,卻有那麼幾道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一直掛著溫和笑意的彌勒,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收斂。
他的雙目微微低垂,胖乎乎的臉上,竟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肅穆。
他彷彿捕捉到了什麼,那是一道劃破混沌的光,微弱,卻真實存在。
另一側,通體繚繞著五色神光的孔宣,那雙永遠高傲的鳳眸之中,也閃過一絲波瀾。
他周身的五行氣息,出現了一瞬間的紊亂。
他在思索。
將陳苦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在心神之中反覆拆解,推演。
一個模糊的,卻又無比宏偉的輪廓,正在他的腦海中緩緩浮現。
那是一種全新的,他從未設想過的秩序。
他們二人,就這般陷入了深沉的思索,神色變幻,似懂,又非懂。
彷彿隔著一層薄紗,窺見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那片天地,遠比單純的個人修行,要浩瀚得多,也複雜得多。
同時。
鴻蒙量天尺的餘威似乎還縈繞在虛空之中,那股鎮壓一切的氣韻,讓周遭的空氣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鎖在道場中央那兩道身影之上。
一個是高踞雲臺,神情淡漠,彷彿萬古不變的磐石。
一個是金羽覆身,昂然挺立,卻難掩眉宇間那一絲源自神魂深處的驚懼。
小陳苦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深邃的目光穿透虛空,落在金翅大鵬身上,再一次發問。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每一個生靈的心湖中激起漣漪。
“設你與觀世音外出採集仙藥,卻被一群太乙金仙圍攻。”
話音落下的瞬間,金翅大鵬的身軀微不可查地一僵。
又是詰問。
又是兩難之局。
“你當如何處置?!”
最後四字,如洪鐘大呂,轟然炸響!
有了方才那慘痛的“前車之鑑”,這一次,金翅大鵬幾乎是出於本能,將一切思索與權衡都拋到了腦後。
他不敢再有絲毫猶豫。
“那我便首先護住觀世音師姐。”
“而後,再與那些太乙金仙纏鬥。”
他的聲音堅定,擲地有聲,生怕回答得慢了半分,那柄懸於頭頂的無形戒尺便會再度落下。
金翅大鵬稱呼觀世音為“師姐”。
這稱謂在佛門之中,並無不妥。
原因無他。
隨著當初的慈航道人證得菩薩果位,其早已超越了具體的形象與性別。
祂是慈悲的化身,是佛法理唸的凝聚。
因此,平日裡在眾人面前,祂便常以一尊慈悲莊嚴的神女形象示人,這聲“師姐”,便是由此而來,透著一份親近與尊敬。
話音落下,整個道場靜得落針可聞。
金翅大鵬心臟狂跳,強自鎮定地看向雲臺上的小陳苦,金色的瞳孔中滿是忐忑與不安,似乎在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幸好。
預想中那撕裂神魂的痛楚並未降臨。
小陳苦沒有再直接落下鴻蒙量天尺。
他微微點了點頭。
那點頭的幅度極小,若不凝神細看,幾乎無法察覺。
但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卻讓金翅大鵬緊繃到極致的心神驟然一鬆,險些虛脫。
然而,這點頭,卻也並非贊同。
“群敵現身,亦或是對方結陣而出,其勢已成,其底牌無可確定。”
小陳苦淡漠的聲音再次響起,開始抽絲剝繭般剖析其中的關竅。
“因此,以寡敵多之時,當先行退走,再謀其他,不可硬拼。”
他如此教導。
話語中的意味,讓剛剛鬆了一口氣的金翅大鵬,心又一次懸了起來。
小陳苦先前點頭,只是認可了金翅大鵬在危局之中,能第一時間考慮到自己的“隊友”。
這,是為“義”。
但以寡敵眾,悍然纏鬥,終究不是明智之舉。
那是“愚”。
話音一頓,小陳苦的目光變得愈發深沉,他沒有給金翅大鵬再次開口辯解的機會,便繼續總結道:
“本座讓你勇而無畏,一往無前。”
“但就算是莽,也需要審時度勢,並非逞匹夫之勇。”
只是,對此,金翅大鵬似乎還是有些似懂非懂。
他的腦中一片混沌。
勇而無畏,一往無前。
審時度勢,不可硬拼。
這兩者,聽上去是截然相反的兩種道。
究竟何時該勇,何時又該退?
這其中的尺度,到底在何處?
陳苦的一番講述,已經讓金翅大鵬原本那清晰直接的妖族思維徹底崩壞。
他只覺得眼前迷霧重重,看不清前路。
“這……”
金翅大鵬喉結滾動,最終還是硬著頭皮,頂著那無形的壓力,繼續詢問道。
“請老師明示!”
他深深躬身,姿態放得極低。
這一次,小陳苦的臉上沒有顯露怒意。
能夠於迷惘之中,誠心發問,而非強自支撐,這本身就是一種進步。
他自然不會打擊金翅大鵬這份求道之心。
“呵呵,於你而言,修行之路需要爭!”
一聲輕笑,如春風化雨,讓道場上那凝固的氣氛悄然緩和。
“爭靈寶、爭機緣,必要之時,便果斷出手,毫不留情。”
“但在此之前,你要在自己心中衡量,究竟是可勝之局,還是必死之境。”
小陳苦伸出一指,在空中輕輕一點。
這一點,彷彿點在了金翅大鵬的心頭,讓他神魂一震。
“若是後者,那一頭莽上去,便是送死。”
“簡而言之,修士當爭,但也要以自身安全為第一考慮。”
“若是危及自身,那麼就算是再大的誘惑,也要果斷放棄。”
這一次,話語說得無比透徹。
那層層迷霧,終於被一道光徹底撕開。
金翅大鵬的眼中,先是迷茫,而後是思索,最終化為一片豁然開朗的清明!
爭,是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去奪取那一線生機與可能。
莽,是在權衡利弊之後,對可勝之局的果決出擊。
穩,則是在面對必死之境時,保全自身的明智退避。
三者,並非矛盾,而是相輔相成,是一體三面!
他終於明白了。
金翅大鵬滿臉的恭敬與虔誠,對著雲臺上的身影,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拜謝老師教誨!”
這一拜,心悅誠服。
一旁,一直默然不語的龍樹菩薩,緩緩睜開雙眼,目露讚歎,暗暗點頭。
而那憨態可掬的食鐵獸,也停止了啃咬靈竹的動作,若有所思。
在場的眾生,皆深以為然。
小陳苦話語中的良苦用心,他們此刻已能體會到一二。
說到底,這位深不可測的前輩,還是為他們的安危而考慮。
這份教誨,眾人自然銘記於心,不敢有絲毫忘卻。
至此,這一次的授業,也隨之結束了。
“好了,你等且各自散去,體會今日所講去罷。”
“明日,授業繼續……”
小陳苦隨意地擺了擺手,身影在雲臺上逐漸淡去,彷彿從未出現過。
那股籠罩整個道場的無形威壓,也隨之煙消雲散。
眾人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各自起身散去。
但他們並未走遠,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處,竊竊私語,議論聲此起彼伏,打破了道場的寧靜。
“這……諸位師兄弟,可曾領會到陳苦前輩的深意了麼?!”
一個弟子壓低聲音,臉上寫滿了困惑。
“唔……不懂,實在是搞不懂!”
另一人愁眉苦臉地搖著頭。
“今日陳苦老師所講,與之前根本就是天差地別一般。”
“就是就是,前些時日,老師還教導我等,凡事三思,謀定後動,將那穩健之道烙印心中了。”
“誰曾想,今日陳苦老師竟然又對著金翅大鵬師兄,講了那種所謂的爭與莽的要義?!”
“難道是金翅大鵬與我等不同,根性有異,這才傳下截然不同的經驗?!”
尋常生靈如此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咋舌不已,百思不解。
另一邊。
須彌山下的氣流似乎還殘留著幾分灼人的溫度,那是先前授業時留下的餘威。
觀世音、迦葉,以及剛剛脫離苦海的金翅大鵬等人,已經聚在了一處。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古怪寧靜。
“金翅大鵬師弟,今日可真是難為你了。”
觀世音淨瓶持在手中,唇角勾起一抹溫和的弧度,眼底卻藏著一絲促狹。
同門之間,早已熟稔,這點調侃無傷大雅。
金翅大鵬高傲的頭顱此刻也耷拉了下來,他抬起一雙手掌,上面依舊是刺目的通紅,彷彿被丹爐裡的真火燎過,絲絲縷縷的灼痛感還在向神魂深處蔓延。
他發出一聲夾雜著無奈與鬱悶的嘆息。
“明明是相同的問題,為何我等得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這……當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委屈,更多的是一種深切的困惑。
話音剛落,一旁身軀龐大的食鐵獸就迫不及待地湊了上來,蒲扇般的大耳朵晃了晃。
“是啊是啊!”
它的聲音甕聲甕氣,卻透著一股孩童般的天真。
“同樣是陳苦前輩傳法,教給觀世音師姐你們,是要穩如山嶽,步步為營。”
“到了我等這裡,卻像是恨不得我等立刻就化身莽夫,一頭撞碎南天門。”
“諸位師兄師姐,這究竟是為什麼啊?!”
食鐵獸眨巴著它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臉純然地望著觀世音與迦葉,那神情,是真的想不通。
這個問題,如同巨石投湖,在眾人心中激起千層巨浪。
為什麼?
這不止是食鐵獸的疑問,更是此地每一個生靈,每一個剛剛經歷了那場堪稱“拷問”的授業的弟子們,共同的疑問。
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可那是一位混元大羅金仙的心思。
如九天之上的浮雲,變幻莫測,似深淵之下的暗流,無從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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