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揣度不了,甚至連窺探的資格都顯得如此微薄。
一時間,無人言語,只有山風吹過僧袍的獵獵聲。
良久。
一直沉默不語,面容肅穆的迦葉,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裡,忽然迸射出一縷精光。
他凝重的神色為之一振,彷彿撥開了重重迷霧,看到了一線天光。
“唔……”
他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諸位師弟師妹,可曾想過。”
“我等彼此之間,最根本的不同,在何處?”
迦葉的話語不重,卻字字清晰,直擊問題的核心。
此言一出,眾人心神皆是一震。
彷彿一道閃電劃破了混沌的思緒。
是了!
小陳苦前輩的要求因人而異,答案自然也因人而異。
那麼問題的根源,不在於問題本身,而在於“人”!
他們這幾撥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眾人面面相覷,目光在彼此身上流轉,思緒飛速運轉。
突然,觀世音垂下的眼簾微微一抬,眸中淨光流轉,一片澄澈。
“若說不同……”
她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種恍然。
“或許,我等所修行的‘道’,便是最大的不同。”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精準地插進了那把名為“困惑”的鎖孔之中。
迎著眾人依舊帶著些許迷茫的眼神,觀世-音沒有停頓,繼續剖析道:
“我與迦葉師弟、彌勒師兄,修行的是金剛般若佛法,講求的是定慧雙修,心如金剛,無堅不摧,亦不動如山。”
“故而,昨日授業,陳苦師兄對我等的要求,是‘穩健’為重,戒驕戒躁。”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金翅大鵬和食鐵獸。
“而金翅大鵬師弟,你修的是九轉玄功,肉身成聖,戰天鬥地,本就是一條以力證道的路子。”
“食鐵獸師弟,更是上古異種,天生神力,不精通佛法玄理。”
“對於你們,陳苦師兄的要求,便是一個‘莽’字!”
“以最純粹的力量,去破除一切虛妄,這或許才是最適合你們的道!”
一番話語,如晨鐘暮鼓,重重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通了!
徹底通了!
觀世音所言,一字不差!
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並非隨意給出,而是精準地對應著他們各自修行的根本大法,對應著他們未來要走的路。
這不是刁難。
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慈悲!
因材施教!
一瞬間,眾人再一對視,眼神中已沒了先前的迷惘與不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與敬畏。
原來,他們離那位前輩的境界,差得如此之遠。
遠到連對方的指點,都需要費盡心力去揣摩,才能窺得一二真意。
總算……是找到點頭緒了。
就在眾人心潮起伏,為自己的發現而感到一絲慶幸之時。
那道已經消失的身影,其話語卻毫無徵兆地,再一次降臨。
聲音並非從某個方向傳來,而是直接在每一個人的神魂深處響起,宏大,淡漠,不帶一絲情感。
“明日授業。”
僅僅四個字,就讓剛剛舒緩下來的氣氛瞬間繃緊。
“地藏、彌勒、大勢至三人,前來受教!”
話語如九天神雷,滾滾而下,清晰地響徹在整座須彌山。
山下,山間,所有聽聞此言的佛門弟子,瞬間爆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譁然。
地藏!
彌勒!
大勢至!
好傢伙!
陳苦師兄(前輩),這是直接點名了!
還帶授業預告的?!
緊接著,眾人的表情變得無比精彩,那種複雜的情緒,幾乎要從臉上溢位來。
要知道,如今的佛門,若論新生代弟子,這三人,便是當之無愧的頂峰!
地藏宏願無邊,鎮守幽冥。
彌勒笑口常開,未來佛祖。
大勢至神威浩瀚,光照大千。
任何一個,都是足以鎮壓一個時代的絕頂天驕。
如今,這三位最頂尖的存在,將要同時受教。
無需多想,那場面,必然比今日更加驚心動魄,更加……慘烈。
明日,又將是何等一番光景?!
人群中,不少弟子臉上露出了純粹看熱鬧的神情,甚至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而更多的人,則是在確定明日不會輪到自己之後,暗暗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濁氣。
那份慶幸,無比真實。
然而,人群中的彌勒與大勢至二人,臉上的神情卻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彌勒那標誌性的、彷彿永遠不會消失的笑意,第一次從他臉上褪去,只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勢至周身那股無形的磅礴氣勢,也在此刻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紊亂。
惶恐,不安,以及一種即將面臨未知大恐怖的戰慄。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瘋狂交織。
……
很快。
須彌山深處,一間禪室之內,光線黯淡,唯有中央一盞青燈,豆大的火光無聲搖曳。
空氣沉悶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彌勒與大勢至相對而坐,兩人之間的石桌上,茶水早已冰涼。
良久的死寂之後,大勢至喉結滾動,艱難地吐出一口濁氣,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如此看來,陳苦師兄授業,也是在為我等區分所修之道。”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強作的鎮定。
“哪怕是同一個問題,也會有兩個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答案。”
他像是在說服彌勒,更像是在說服自己,試圖從那深不見底的恐懼中,尋找到一根可以攀附的稻草。
“呵呵,我必然是求穩的那一類,想來只要照著穩健之道去回答,就不會犯錯了。”
大勢至說到這裡,緊繃的背脊似乎鬆弛了一分,眼底也浮現出一絲光亮。
他找到了邏輯的支點。
觀世音幾人已經用他們的親身經歷,揭示了這授業背後的玄機。
陳苦師兄並非要一個標準答案,而是在拷問每個人的本心,鑑定其所行之路。
這個發現,讓他原本沉入谷底的心,稍稍上浮了一些。
這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法門,用以抵禦明日那場註定降臨的道心風暴。
不得不說,大勢至對自己的定位,剖析得相當精準。
他修持佛法,廣傳教義,渡化眾生,乃是傳道者,而非以殺伐護教的護道之人。
然而,對面的彌勒,臉上那標誌性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見。
他的麵皮緊繃,眼神沉鬱,彷彿蒙著一層化不開的陰影。
“不可大意!”
彌勒的聲音很輕,卻像兩枚冰冷的鐵釘,瞬間刺入大勢至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壁壘之中。
“陳苦師兄不開口,究竟何為穩,何為莽,我等都不可妄下決斷。”
這話並非無的放矢。
他們二人,師從準提聖人,乃是佛門最頂尖的親傳弟子。
一身佛法修為通天徹地,神通妙法更是層出不窮。
若論戰力,便是那兇名赫赫的金翅大鵬,乃至元鳳之子孔宣,對上他們,勝負也只在五五之數。
以如此實力,鎮壓萬古,護持佛門,說他們是“穩”,理所當然。
可反過來看,這等翻天覆地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莽”。
一念可興佛,一念也可滅世。
穩與莽的界限,在他們這個層次,早已變得模糊不清。
況且……
彌勒的目光陡然變得無比深邃,瞳孔深處彷彿有星河流轉,又歸於寂滅。
他一字一頓,話語幽幽,如從九幽地獄吹來的寒風。
“你如何確定,陳苦師兄的心中,只有兩種答案呢?”
大勢至的呼吸猛地一滯。
“萬一…”
“…還有第三種呢?!”
最後幾個字,如同驚雷在心湖炸響。
“轟!”
大勢至剛剛構建起來的信心,被這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瞬間碾得粉碎。
他臉上的血色褪盡,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
許久,他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
“陳苦師兄……不會這麼變態吧?!”
饒是對那位大師兄敬畏到了骨子裡,大勢至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尼瑪!
一個問題,兩種答案,一陰一陽,一正一反,這已是大道至理,足以讓準聖級別的強者道心失守。
這要是再憑空生出第三種截然不同的答案?
那是什麼?
非陰非陽?亦正亦邪?
那還怎麼玩?!
那根本不是考驗,那是絕路!
一時間,彌勒這石破天驚的猜想,化作了沉重無比的枷鎖,將兩人死死地鎖在原地。
他們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瞳孔中看到了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苦澀與惶恐。
再無言語。
唯有等待。
……
日升月落,轉瞬即逝。
當第三縷晨曦刺破須彌山巔的雲霧,為這片佛國淨土鍍上新生金輝時,新的一日已然降臨。
今日的授業,隨之開啟。
授業之地,早已是人頭攢動,無數身影匯聚,卻又詭異地保持著一種極致的靜謐。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混雜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神緊繃的威壓。
與前兩日的惶恐與不安截然不同,今日,匯聚於此的每一位佛門生靈,他們的瞳孔深處,都躍動著一種按捺不住的火焰。
那是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期待。
只因今日,他們不再是受教者,而是見證者。
見證一場佛門萬古以來都難得一見的盛會。
高天之上,虛空彷彿一塊被無形之力扭曲的琉璃。
一道身影端坐於那扭曲的中心,身形看上去不過是個總角小童,眉眼稚嫩,肌膚瑩潤。
可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便引得光線彎折,法則退避。
那浩瀚無邊的威壓,自他那小小的身軀中彌散開來,沉重、古老,壓得整座須彌山都彷彿矮了三分。
他便是此間佛門的大師兄,陳苦。
一尊活著的混元大羅金仙。
在他的下方,最前列的位置,兩道身影同樣引人注目。
左側一人,面容和善,體態圓潤,時刻帶著三分笑意,正是彌勒。
右側一人,寶相莊嚴,身軀挺拔,不動如山,乃是大勢至。
佛門之中,除卻那位常年鎮守地府的地藏師兄,這二人便是弟子輩中最頂尖的存在。
然而此刻,這兩位聲名赫赫的頂尖大能,卻全無平日的從容與氣度。
他們腰背挺得筆直,雙手平放於膝上,雙目平視前方,一動不動。
那緊繃的肌肉線條,透過僧袍的輪廓依稀可見。
彌勒臉上的笑意有些僵硬,嘴角微微抽搐。
大勢至則更是面沉如水,額角隱有青筋跳動。
他們的姿態,不似在聆聽無上大道,更像是在等待一場決定生死的審判。
看著這兩位師兄的模樣,後方的眾多佛門弟子皆是眼觀鼻,鼻觀心,肩膀卻在輕微地聳動。
有人嘴角瘋狂上揚,卻又死死抿住,憋得滿臉通紅。
果然。
受教這種事,無論修為多高,道行多深,只要輪到自己頭上,那滋味,誰嘗誰知道。
哪怕是強如彌勒與大勢至,也逃不過這一劫。
這份微妙的、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氛圍並未持續太久。
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牽引,齊刷刷地越過人群,投向了須彌山之外那片浩渺的天地。
那裡,空無一物。
但所有人都知道。
還有一人未至。
佛門四大頂尖弟子,尚有一席缺位。
時間,在極致的安靜與期待中緩緩流淌。
每一息的流逝,都讓那份期待愈發濃重,幾乎要化為實質。
某一刻!
毫無徵兆地,九天之上的蒼穹,猛地一顫。
一道恢弘至極的仙光,撕裂了雲海,洞穿了虛空,自無窮高處悍然垂落!
那光芒並非金色,也非佛光,而是一種深邃、慈悲,卻又帶著無盡寂寥的銀白。
光柱貫穿天地,其光輝瞬間覆蓋了須彌山下千萬裡的廣袤疆域,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莊嚴肅穆的色彩。
光柱之中,一道身影由虛化實,緩緩凝現。
他身形偉岸,氣息如淵如獄,深不可測,甫一出現,便有一股混合著輪迴死寂與無量宏願的獨特氣韻,橫掃全場。
來者,正是地藏!
他先前重歸幽冥地府,以無上法力坐鎮六道輪迴,渡化那積壓了無數歲月的無盡亡魂。
如今地府秩序重歸穩定,輪迴運轉再無滯澀,他才得以暫時抽身,迴歸佛門。
僅僅是這份來去自如,便足以彰顯地藏的恐怖位格。
那幽冥血海之地,無需他時時刻刻鎮壓,其威名與道韻,便已是無上神威。
地藏的身影自光柱中一步踏出。
這一步,彷彿跨越了時空的距離。
前一瞬還在九天之上,下一步,便已悄無聲息地降臨在須彌山巔的授業之地。
他落於眾人之前,面向虛空中的那道小小身影,整理僧袍,躬身一禮。
“地藏,拜見陳苦師兄!”
他的聲音響起。
不似雷霆轟鳴,卻蘊含著一種鎮壓寰宇的磅礴偉力。
每一個字,都彷彿引動了大道和鳴,聲浪滾滾,傳遍了整個佛門世界,震得無數弟子神魂搖曳,心潮澎湃。
這一聲行禮,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
轟!
整個須彌山,徹底炸開了鍋。
壓抑許久的期待與激動,在這一刻盡數引爆。
佛門之中,一片譁然,眾弟子都徹底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