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修的,也是九轉玄雲。
陳苦看著金翅大鵬身上那股氣質的微妙變化,感受著他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昂揚戰意,略感滿意地點了點頭。
孺子可教。
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生靈,聲音再度響起,比先前更加沉凝。
“那麼,對方若不是大羅金仙,而是換做準聖攔路。”
“又當如何?!”
此話一出,空氣都彷彿被抽乾了。
問題還是同樣的問題。
只是,對手的層次,發生了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大羅金仙,換成了準聖強者!
然而,還不等金翅大鵬整理好那洶湧的戰意,將新的感悟融入思考。
一旁的食鐵獸,那雙小眼睛猛地一亮。
他似乎找到了其中的“竅門”,迫不及待地搶先開口,聲音憨厚中透著一股自以為是的機靈。
“嘿嘿,這個問題,我亦能回答。”
“我等修的乃是九轉玄功,講究的就是一個勇往直前!”
“就算是碰上準聖,也要拼上一拼,幹他孃的!”
“如此,方不負陳苦前輩教導的無懼無畏,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
食鐵獸已經徹底“悟了”。
他覺得,陳苦前輩教導其他生靈,或許講究什麼“穩健之道”。
但對他們這些修行九轉玄功的,完全是另一個極端。
那就是莽!
別管三七二十一,也別管對方是誰,一言不合,直接開幹!
幹就完了!
所以,他這一次搶答,語氣無比堅定,心中更是充滿了期待,等著陳苦的誇獎與讚賞。
只是,他話音剛落。
啪!
一道快到極致的清光閃過。
鴻蒙量天尺精準無比地落在了他伸出的那隻厚重手掌上,沒有絲毫意外。
一聲清脆至極的爆響。
一時間,食鐵獸本就厚重如小山的手掌,頓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厚重,甚至透出了一絲紫紅。
食鐵獸整個熊都懵了,滿是不解地看向小陳苦。
什麼情況?!
自己……又猜錯了前輩的心思?!
這不應該啊!
卻聽得陳苦那帶著“恨鐵不成鋼”意味的訓斥聲,冰冷落下。
“無懼無畏、萬事皆要爭取,此話固然不錯!”
“但你可知道,何為準聖?!”
陳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
“凡準聖者,或是斬卻三尸,寄託執念於天地之間;或是已經悟透大道法則,言出法隨!戰力之恐怖,遠超你的想象!”
“以你這區區金仙實力,衝上去與送死何異?還說什麼拼一拼?!”
“縱然心存勇敢,但行事之中,也需結合自身實力考量。”
“否則,與一介莽夫何異?!”
陳苦的每一句訓斥,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食鐵獸的心口。
他原本那期待又興奮的面色,瞬間垮了下去,耷拉著腦袋,連手掌上的劇痛都忘了。
麻了!
徹底麻了!
一個考慮不足,自己又掉進了前輩挖的坑裡。
而且,陳苦所說,字字是真理。
他先前只想著貫徹那所謂的“無懼無畏”,卻完全忽略了雙方那如同天塹一般的實力差距。
金仙對準聖?
那不是戰鬥,那是單方面的屠殺。
別說是他,就算是已經踏入大羅之境的金翅大鵬,面對一尊真正的準聖,也未必能有還手之力。
所謂的“拼一拼”,此刻聽來,可笑至極。
另一邊,金翅大鵬在食鐵獸挨訓的同時,心神再度震動。
他再次感悟良多。
陳苦的兩次訓斥,看似矛盾,實則傳遞出了一個完整且深刻的道理。
他們這等修行攻殺大道的修士,既要有撕裂蒼穹、一往無前的勇,但同時,也要有洞察秋毫、算無遺策的謀。
勇而無謀,是為魯莽。
謀而無勇,是為怯懦。
唯有勇猛與智慧並存,方為真正的強者之道。
就在這時,小陳苦的目光,第三次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翅大鵬,假設你與觀世音一同行走天地之間。”
“但偶遇兩尊大羅金仙發難,該當如何?!”
陳苦的話音落下。
這一次,金翅大鵬終於感覺自己徹底回過味來了。
他知道,陳苦前輩傳授自己的,從來不是什麼明哲保身的法門,而是一條真正無敵於世的攻殺之道。
因此,他不再有任何猶豫,周身戰意凝聚,化作斬釘截鐵的話語。
“直接出手,將其鎮壓,亦或是擊退便可!”
金翅大鵬有絕對的信心。
這,必然是陳苦想要聽到的答案!
然而,只見陳苦先是微微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讚許。
但緊接著,他又緩緩搖了搖頭。
這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讓金翅大鵬剛剛提起的信心,瞬間又懸在了半空,有些摸不著頭腦。
自己的回答……還不夠完美麼?!
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小陳苦再一次沉聲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引導的意味。
“你終究還是沒有完全悟透。”
“面對兩尊大羅金仙,你出手壓蓋對方,自是可以。”
“但須知,觀世音卻並非以戰力見長。”
“若你出手之時,對方分出一人纏住你,另一人趁虛而入,直取觀世音,擒下她來逼你束手就擒,那你又當如何?!”
此言一出。
先前還繚繞在金翅大鵬周身那股睥睨天下的傲然之氣,瞬間消散無蹤。
他臉上的自負神采,如同被冷水澆熄的炭火,只餘下一片灰敗的僵硬。
金色的瞳孔劇烈收縮。
“這……”
一個字從喉間擠出,乾澀無比,後續的話語卻死死卡住,再也無法成句。
他腦中飛速推演,試圖尋找破解之法,可每一個念頭升起,又被另一個更殘酷的現實擊碎。
顧首,則失尾。
顧尾,則失首。
這是一個死局。
小陳苦的假設,如同一座無形的山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神魂之上。
觀世音。
那可是與自己同行的道友,是同門。
若是在自己的衝殺之下,鎮壓了強敵,卻眼睜睜看著觀世音被對方的同夥圍殺至死,那自己算什麼?
一個莽夫?
一個無情無義,只知殺伐,不念同袍的孤家寡人?
那樣的勝利,非但不是榮耀,反而是刻骨的恥辱。
金翅大鵬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頰滑落。
他那顆高傲的心,第一次嚐到了無力與窘迫的滋味。
陳苦的目光平靜如淵,並未因金翅大鵬的語塞而有絲毫波動。
他並非有意折辱。
這沉默的壓迫,本身就是教誨的一部分。
終於,在空氣幾乎凝滯的寂靜中,他再度開口,聲音清冷,卻字字清晰,彷彿金石之音,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縱有傾覆乾坤之力,出手之前,亦需先念同門安危。”
“一意孤行,非勇,是蠢。”
“若因你一人之故,致使同門隕落,縱你事後屠盡敵手,又有何意義?”
“那不是勝利,是代價。是以同門之血,鑄你一人之功,得不償失。”
寥寥數語,沒有半分火氣,卻比最嚴厲的斥責更讓人心頭髮顫。
這番話,不僅是說給金翅大鵬聽,更是說給在場的所有人。
事實上,陳苦的授業方式,向來如此。
他從不直接灌輸答案。
而是先設下一個局,一個看似無解的困境,將人拋入其中。
讓你親身體會那份掙扎,那份無措,讓你在思維的死衚衕裡反覆碰壁,直到你從骨子裡認識到自己的不足。
正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
唯有親身經歷的困境,才能刻下最深的烙印。
當你的驕傲被現實打磨,當你的思維陷入絕境,他才會給出那條唯一的生路。
這便是“標準答案”。
此刻再聽,便不再是空洞的說教,而是醍醐灌頂的至理。
其效果,遠勝千言萬語。
當然,這效果的出奇,總要伴隨著代價。
這一次次的拷問,金翅大鵬那雙引以為傲的神爪,已然遭了大罪。
不知何時,小陳苦手中多了一柄薄如蟬翼的玉尺,其上並無靈氣波動,卻彷彿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
每一次金翅大鵬的回答有所偏頗,玉尺便會無聲無息地落下。
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力透骨髓。
此刻,金翅大鵬垂在身側的右手,早已不復先前的鋒銳與崢嶸。
原本根根利如神兵,閃爍著不朽金光的鵬爪,此刻竟紅腫不堪,每一寸血肉都在不自然地漲大、鼓脹。
骨節變得粗大,輪廓模糊,面板被撐得晶亮,皮下甚至有瘀血在緩緩流動。
那形態,竟真的與傳說中食鐵獸那憨厚笨拙的熊掌,有了幾分神似。
劇痛一陣陣從掌心傳來,灼燒著他的神經,更灼燒著他身為太古神禽的尊嚴。
看著這一幕,人群一側的玄劍,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上揚的嘴角。
他拼命低下頭,雙肩微微聳動,竭力壓抑著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竊喜。
太好了!
實在是太好了!
終於,終於不是自己一個人在承受這一切了!
昨日授業,他玄劍便是那個被“重點關照”的物件。
陳苦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精準地刺在他劍道修為的每一個薄弱之處。
每一次回答不出,或答得不夠周全,那柄玉尺便會準時落下。
昨日課程結束,他握劍的手,抖得幾乎無法歸鞘。
而今日,風水輪流轉。
自講道開始,陳苦的目光,就幾乎沒有離開過金翅大鵬。
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假設,所有的考校,全都落在了這頭不可一世的金翅神鳥身上。
自己和其他人,徹底淪為了看客。
玄劍甚至有種錯覺,彷彿今日這場授業,就是陳苦師尊為金翅大鵬一人開設的專場。
這種幸災樂禍的快感,讓他昨日所受的委屈與痛苦,都得到了極大的慰藉。
不只是玄劍。
實際上,此時道場周圍的所有弟子,無論是佛門還是道門,心中都早已是波瀾起伏,充滿了震驚與更深層次的不解。
他們的目光在陳苦平靜的側臉與金翅大鵬那隻紅腫的“熊掌”之間來回移動。
一道道竊竊私語的神念,在人群中悄然交織。
“陳苦前輩(師兄)……這是何意?對金翅大鵬的考驗,是否有些……過了?”
“是啊,太過了。簡直是摁著打,不留半分情面。”
“你們還記得嗎?先前考校彌勒師兄時,也只是問了寥寥數個問題而已。彌勒師兄乃是佛門二代首徒,地位何等尊崇,陳苦前輩也只是點到即止。”
“不錯,對其他人,皆是如此。為何偏偏到了金翅大鵬這裡,就成了這般景象?”
“從一開始,陳苦前輩的視線就鎖定了他,彷彿今天不把他問到崩潰,就不算完。”
眾人的神色各異,有同情,有疑惑,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悚然。
他們看不懂。
陳苦前輩的行事,總是這般出人意表,深不可測。
這讓眾人忍不住在心底腹誹。
這金翅大鵬,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是哪裡得罪了這位深不可測的前輩(師兄)?
竟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如此嚴苛地磋磨。
然而,他們又哪裡知曉。
人群的議論,眾生的不解,陳苦並非沒有察覺。
他的神念如清風拂過,將每一縷情緒,每一絲困惑,都盡收心底。
但他面色不改,心湖不起半點漣漪。
他的目光,依舊落在金翅大鵬的身上,那眼神深處,藏著一絲無人能懂的考量。
殊不知,陳苦也有著自己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