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五年,臘月二十七,神京,鴻德門。
朝陽從東方噴薄而出,高大巍峨的城門,沐浴在火紅晨曦中。
城門口寬闊的青石路面,經過無數歲月洗滌,石面稜角早被磨平,反射著金燦燦晨光曦影。
今晨天未大亮,鴻德門附近進駐大批錦衣衛,守護路口,清空街道,沿路戒嚴。
昨日早朝之上,禮部宣讀大周蒙古兩邦和議詔書,以此昭告天下。
隨後以大學士王世倫、兵部尚書顧延魁等官員為首,在皇城紫光閣宴請蒙古使團,慶賀兩邦和議達成。
今日是使團北上回歸之日,兵部、禮部、鴻臚寺各調派三品以下官員,擺開禮賓儀仗,循禮出城相送。
因蒙古使團人員車馬眾多,各衙送行官員人數也不少,必定會造成道路擁堵,甚至突發不虞之事。
使團平安離開神京,事關大週上國體面,朝廷自然不敢怠慢。
昨日宮中便頒下旨意,令錦衣衛在城中各處戒備,守護通往鴻德門沿途道路,確保使團和送行官員安全出城。
王士倫、顧延魁作為大周和議主官,此次都沒在送行官員佇列中。
送行官員中官階最高者,為兵部左侍郎彭汝南,賈琮以兩邦和議掌記,也在送行官員之中。
原本他身為工部五品官,不應出現在禮賓送行名單。
但深知和議內幕的君臣數人,都知賈琮身份特殊,關係鄂爾多斯部綏靖邊貿,自然讓他加入送行之列。
……
當兩邦車馬隊透過鴻德門,人群之中賈琮身穿便服,正和諾顏臺吉並轡而行。
兩人是兩邦和議官員之中,各自儀容最出色之人。
皆騎跨大宛寶馬,同樣英姿勃發,丰神俊朗,在官員佇列中格外引人矚目。
即便賈琮有和議掌記之職,稍微做了些掩蓋,但他與鄂爾多斯部王子往來密切,在神京官場已不是秘密。
因此而生的官場閒言碎語,也已不是新鮮話題。
但朝廷和議兩大主官,不管是大學士王士倫,還是兵部尚書顧延魁,都對賈琮提攜有加,時常招入衙堂議事。
這種事自然也瞞不住旁人,凡是官場打滾之人,極少不是眼明心亮的。
不少人因此揣摩出幾分底細,這位少年伯爺交好蒙古王子,多半出於朝廷議和某種所需。
不然兩位議和主官不會視而不見,依舊對賈琮親近倚重,這明顯是予以默許的態度。
……
當出城隊伍透過鴻德門,北向官道向遠方蔓延,似乎見不到盡頭,官道兩旁荒草萋萋,天地廊闊,憑生寂寥。
諾顏策馬走在賈琮身邊,不時和賈琮聊上幾句,但神情似有幾分低落。
當馬隊快要走上官道,諾顏說道:“玉章,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得見,不如你我策馬一番如何?”
賈琮笑道:“正有此意,你我投契,不需做官樣文章,這麼一板一眼走路,實在太過無趣。”
兩人看了下行走隊伍,各人都走的四平八穩,慢慢悠悠,禮數週全。
按照大周禮部規矩,上邦使團離京送行,需出城五里而返,所有送行官員都需騎馬,不許坐車。
騎行五里之累,除兵部軍伍出身的官員,還能夠自如應付。
禮部、鴻臚寺等衙門正經文官,都是四體不勤之輩,能夠騎馬就算不錯。
讓他們連騎五里路,不免暗自叫苦連天。
所以這些送行官員,個個走得慢吞吞,蒙古使團中人,皆為善騎之人,也只能耐著性子壓慢馬速。
整個行進隊伍走得有些壓抑,許多人都有些倦怠無聊。
賈琮和諾顏臺吉調過馬頭,不動聲色離開佇列,真正留意的也只是少數人。
……
但土蠻部阿勒淌對諾顏臺吉頗為關注,卻察覺到兩人悄悄離開大隊。
身邊侍從心腹說道:“阿勒淌大人,諾顏臺吉和大周威遠伯,最近過往甚秘。
小人日常多有留意,兩人常在會館中私會飲酒,還曾一起出城狩獵,行跡頗為可疑。
鄂爾多斯部一向難於馴服,吉瀼對大汗懷有貳心,諾顏與大周貴勳來往密切,會不會另有圖謀?”
阿勒淌望著兩人策馬背影,沉聲說道:“大周威遠伯雖名聲不小,但他實在太年輕,為官資歷不足。
遠沒到左右大周朝政的地步,諾顏捨棄王士倫、顧顏魁這等大員,卻拿這毛頭小子押注,未免有些兒戲些。
他終歸還是太年輕,把世上事想簡單了,日常盯緊就是,諒他也鬧不出大事。”
……
當賈琮和諾顏緩步走入官道沿途岔路,路面正是空曠無人,這才各自策馬加速,很快便縱馬飛奔。
扈從首領忽而幹早帶了數名精銳,不緊不慢跟著他們身後。
兩人所騎都是一等的大宛良駒,策馬只是瞬息之間,馬速便已飆升到極快。
馬蹄密集,晨風凌冽,道路兩旁的景象,飛一般向後倒退。
如雷的馬蹄聲漸漸聽不清間隔,讓賈琮生出策馬馳騁的異樣歡暢。
身邊諾顏不時發出清亮笑聲,似乎方才離別的低落,已經慢慢消散。
兩人策馬許久,衝上路旁一處坡頂,這才各自下馬歇息。
這處山坡雖起伏平緩,但坡頂已有些高度,極目眺望,能看到遠處的神京城。
大週一國之都,佔地恢弘寬大,繞城八門儼然,宮室節次鱗比,氣勢巍峨雄偉,令人望之而生感嘆。
此時還在辰時二刻,旭日還未高升。
神京西城各處坊市街道,還能見許多未滅燈火,依稀微微閃爍,恍如寥落之星。
……
諾顏臺吉站在坡頂靜靜眺望,馬鞭指向遠處的神京城。
說道:“大漠之上,一望無垠,策馬賓士,天地寬廣,雖然暢快,但難免有些寂寥。
中原之地,大不相同,士民聚居,萬家燈火,煙氣繚繞,市井繁華,夜幕光轉,令人流連。
我小時額吉便教我識漢字,讀漢書,講述中原氣象,回憶江南風物。
那時我並不太明白,額吉在鄂爾多斯部受人尊崇,衣食富貴,為何還會這般留戀故地。
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因我來過這裡一趟,都有些不想離開。”
諾顏臺吉看了賈琮一眼,清朗目光微有溫煦之意……
……
賈琮笑道:“鄂爾多斯部與大周互通河套邊貿,此為雙方良好開端。
不久將來,交往漸深,河套之地,兩邦邊民,和睦相處,共享太平。
那時邊地往來便利,諾顏到中原盤桓遊歷,還有的是時間和機會。”
諾顏嘆道:“我自然希望會有這一日,只是與大周互通有無,睦鄰相處,解決不了鄂爾多斯部所有問題。
對鄂爾多斯部最大的威脅,從來都不來自中原,而來自土蠻部的安達汗。
雖同為蒙古三大萬戶部落,但土蠻部安達汗卻與眾不同。
他是北元敗退草原之後,黃金家族所出最傑出人物。
這人野心勃勃,狡詐多智,以恢復先祖偉業為任,厲兵秣馬,以圖南下牧馬。
他要行此大事,必得效仿先祖,統一蒙古各部,消除後顧之憂,才能凝聚力量,揮軍中原。
安達汗一直對同為三大萬戶部落,鄂爾多斯部和永謝倫部虎視眈眈。
要不是這兩大部落實力不俗,各自掌控數萬草原精兵,彼此相互牽制,早就已被安達汗吞併。
這些年相比於永謝倫部,鄂爾多斯部更加岌岌可危。”
……
賈琮以往對蒙古各部關注不多,自然不知道草原各部底細。
說道:“據我所知,土蠻部雖然勢大,三大部落仍攜手對外,依舊獨立其政,諾顏所說危難為何?”
諾顏臺吉嘆道:“玉章有所不知,我本有兩位同父兄長,他們都是部族有名的勇士。
原本以他們的本領,都能繼承父業,壯大護佑鄂爾多斯部。
只是數年之前,他們各自因故罹難,如今父汗膝下只剩下我,血脈單薄,獨木難支。
父汗本就上了年紀,因為兩位兄長之事,憂憤交加,這些年身體多病,大不如前。
鄂爾多斯部已生乏力之兆,這兩年土蠻部入套人馬,逐漸增多,貌似平靜,暗藏殺機。
將來護佑部族數萬戶部民,延續鄂爾多斯部傳承不斷,是我卸不掉的重任,我是父汗的血脈,責無旁貸!”
賈琮聽了這番話,心中有些默然,諾顏臺吉與自己年紀相仿,卻身負部落傳承重擔,遠沒自己這般清爽自在。
……
諾顏臺吉自嘲說道:“即便河套邊地,兩邦和睦相處,我也是無暇脫身。
父汗年歲漸高,需我擔當會更多,想去中原盤桓遊歷,再和玉章策馬遊獵,只怕是極難的。”
賈琮聽出他話語中蕭瑟之意,心情不由自主有些沉重,兩人各自默默不語。
稍許,諾顏抬頭觀看天色,說道:“時辰也不早了,我們已趕到大隊前頭。
這裡距離神京,怕已有五里之遙,我們就不必趕回大隊,去做那些官面文章。
我倒喜歡這個地方,我會記住這裡的,就在這裡道別吧,希望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再回這裡眺望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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