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步走近床榻,繡著繁複纏枝蓮紋的錦緞裙裾無聲地拂過地面,每一步都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她在床邊的繡墩上坐下,姿態端方,卻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
“雲初啊……”周氏開口了,聲音刻意放得低沉柔和,卻像裹了蜜糖的砒霜,每一個字都透著虛假的溫度,“可憐見的,真是遭了大罪了。”
她伸出手,看似溫柔地替宋雲初掖了掖被角,但是動作中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宋雲初冰涼的手腕,帶著試探的冰涼觸感。
宋雲初依舊緊閉雙眼,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彷彿真的已陷入昏迷,對外界毫無感知。只有那長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周氏的目光緊緊鎖在她臉上,不放過一絲細微的變化。她繼續用那“慈愛”的語調說著:“方才真是嚇壞母親了。看你吐得那樣兇,我這心啊,跟刀絞似的。李大夫說得對,硬灌藥不是辦法,傷了根本更麻煩。”
她頓了頓,話鋒極其自然地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想吃如意糕?好,想吃就好!這病中的人啊,能想著吃點什麼,就是好轉的兆頭。母親已經讓人去叫春兒了,那丫頭手腳麻利,想必很快就能給你做來。”
宋雲初只是痛苦地蹙緊了眉頭,發出一聲破碎的呻吟,嘴唇微微翕動,吐出的字眼模糊不清:“……疼……胃……”
沒有預想中的反應。周氏心中疑竇更深,面上卻絲毫不顯,反而更加“心疼”地嘆息:“唉,知道你難受。再忍忍,等春兒把糕做好了,你吃上一口順順氣,興許就好了。”她俯身湊得更近,幾乎貼在宋雲初耳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誘哄的意味,“雲初,你可得快些好起來。你想想,修文……還在大牢裡受苦呢。你是他最疼愛的妻子,你的身子,可不僅僅是你自個兒的,還繫著我們整個沈家的興衰榮辱,繫著你夫君的性命前程啊!”
“攝政王殿下……可是盼著你能早日康復,去……”周氏故意將話頭停在這裡,留下意味深長的空白,觀察著宋雲初的反應。
燭光在周氏身後跳躍,將她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在帳幔和牆壁上,如同擇人而噬的鬼魅,將床上那抹單薄脆弱的身影完全籠罩。
時間彷彿凝固了。只有香爐裡一縷青煙,依舊不急不緩地上升,盤旋,最終消弭在沉悶的空氣中。
就在周氏幾乎要失去耐心,疑心她真的昏死過去時——
宋雲初的眼睫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瀕死的蝶翼。她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那雙眼睛,曾經或許明亮清澈,此刻卻像是蒙了厚厚塵翳的琉璃珠子,黯淡無光,空洞地、茫然地投向頭頂繡著百子圖的帳頂。沒有焦距,沒有神采,彷彿只是被巨大的痛苦強行撬開了一條縫隙。
她的嘴唇艱難地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只發出幾個破碎的氣音。
周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屏住了呼吸:“雲初?你想說什麼?母親聽著呢。”
宋雲初的目光極其緩慢、極其費力地轉動,終於,那渙散空洞的視線,一點點地、艱難地聚焦在周氏那張寫滿虛假關切和深沉算計的臉上。
她看著周氏,眼神裡沒有怨恨,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清明,只有一種被病痛折磨到極致、近乎麻木的茫然和……孩童般的依賴?
“……母……親……”她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吐出這兩個字,聲音沙啞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和……認命般的順從?
隨即,那點微弱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眼皮沉重地闔上,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她凹陷的眼角,無聲地滑落鬢間,沒入烏黑的髮絲裡。
彷彿僅僅是認出眼前的人並喊出這兩個字,就已耗盡了她僅存的所有力氣。
周氏怔住了。
她沒有想到到了這一刻,宋雲初居然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喚她母親。
屋內的氣氛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不過很快,這片寧靜就被一陣由遠及近的、略顯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打破。
那腳步聲在門外停頓了一下,似乎帶著猶豫和喘息,隨即,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桂嬤嬤那張帶著汗水和惶恐的臉探了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邀功般的急切:
“老夫人……春兒……春兒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