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洞很窄，屠剛縮在最裡面，背對著我們，身上裹著件破爛皮襖，懷裡抱著什麼東西。聽到動靜，他猛地回頭，那張臉，跟通緝畫像一樣猙獰，他懷裡抱著個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半張小臉燒得通紅，氣息弱得隨時會斷。
他看到我們，眼神裡滿是絕望。他把那孩子往懷裡摟了摟，另一隻手猛地抽出把短刀，衝我們嘶吼：藥，藥！我女兒……快不行了！他像條被逼到絕境的瘋狗。”
“我當時又驚又怒，這個屠夫剛屠了苦水集滿門，現在卻在這裡裝慈父？他女兒的命是命，苦水集那些無辜的人命就不是命嗎？我恨不得立刻衝上去一劍結果了他。我看向師父，等著他出手，將這惡魔就地正法！”
林默拳頭下意識攥緊。
這魔頭，該殺！
蘇映雪卻輕輕吸了口氣，眼神複雜。
“可師父沒有動劍。”她看著林默，緩緩搖頭，“他拿出一個青玉瓶，輕輕放在樹洞不遠處，然後，師父對我說：映雪，退後。”
林默愣住了，脫口而出：“為什麼？他明明殺了那麼多人！”
“是啊，我當時也這麼喊出來了。”蘇映雪的聲音裡，依稀還能聽出當年那份不解和委屈。
“師父看著我，他說：映雪，你記住。我們手中的劍，可以斬妖除魔，誅殺大奸大惡。但唯獨，不是用來屠殺走投無路的弱者的，無論他之前做過什麼。
我不服氣，指著屠剛懷裡的小女孩，那他女兒呢？她是弱者，苦水集那些被他殺的孩子呢？他們不弱嗎？”
“所以我們更要守住自己的劍心。劍若只分強弱，不分是非，不分此刻，那與屠剛手中的刀，又有何異？向一個只想救活自己孩子的父親揮劍，哪怕他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那劍也沾了弱者的血，心就蒙了塵。劍心蒙塵，比劍鋒折斷更可怕。”
“師父說完，便拉著我的手，一步步退出了樹洞的範圍。我們守在林子外，沒有離開。”蘇映雪的聲音低沉下去，“後來洞裡先是傳出那孩子的哭聲，接著是屠剛撕心裂肺的嚎叫，再後來就徹底安靜了。”
“天亮後，我才知道，屠剛用那把短刀，結束了自己和他女兒的生命。師父後來只對我說：他終究，還是沒放過那個孩子。”
大殿裡陷入長久的沉默。
林默抬起頭：“師父，徒兒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蘇映雪的目光落回懷冰劍上，“我後來問師父，但師父還是那句話：劍不是用來屠殺弱者的。”
林默皺眉追問：“可怎麼算才是弱者呢？”
“那些所謂的八大宗門，仗著拳頭大，顛倒黑白，打上門來，逼您去賠罪！我們天寒劍宗現在，不就是那個縮在樹洞裡的‘弱者’嗎？屠剛至少還有人施捨，可我們呢？”少年的質問，冷冷地砸在空曠的房間內。
蘇映雪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是那副清冷的神情。
她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默默，別人怎麼做，是別人的事，我們怎麼做，無關他人。”
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某種更深遠的東西。
“不管處境有多難，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把這個火種延續下去。”
“為什麼？”林默不解。
“因為，”蘇映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重量，“這是師父留給我的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傳下去。”
林默看著她蒼白卻固執的側臉，心頭莫名一堵：“師祖他或許寧可您拋棄劍宗，也不願看您現在這樣。”
蘇映雪慘然一笑：“師父怎麼想不重要，我是他唯一的徒弟，守護他的道，便是我如今存在的意義。”
林默的聲音低了下去：“如果你師父的道是錯的呢？”
蘇映雪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道：
“他的對錯，無關我的堅持。”
林默張了張口，看著她眼中那份固執，一股莫名的內疚湧上心頭。
“師父，我今日有些衝動了，還請師父見諒。”他低下頭去，語氣誠懇，“您能別生我的氣嗎？”
蘇映雪看著他低垂的頭，美眸中複雜的情緒翻湧，最終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默默，你沒錯。是我愧為人師。”
林默立刻抬起頭，目光灼灼：“不，您是最好的師父。”
“最好的師父……”蘇映雪喃喃重複著這句話，神情恍惚了一下。
一模一樣的話，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曾仰著頭，對那個牽著自己手的高大身影說過。
只是如今，那個身影，已然化作冢中枯骨。
懷冰劍靜靜地躺在林默手中，寒氣幽幽，映著月光，也映著師徒二人沉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