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萍搖頭:“她未敢言明,只說‘莫信畫技孤行,筆下藏人意’。”
朱瀚沉吟:“這‘人意’二字,用得極妙。”
顧清萍繼續道:“臣妾本以為此事已過,但沈女史素來寡言,既然她敢夜來示警,必是另有隱憂。”
朱瀚盯著她看了半晌,忽而一笑:“你不似昔日內斂了。”
顧清萍平靜答道:“嫁入東宮六年,若仍只知避事退後,怕是早已被啃得只剩骨頭。”
朱瀚微微頷首:“你今日說這些,是信我,還是試我?”
“是信。”她坦然望他,“世間能護太子之人不多,臣妾知,王爺在其列。”
朱瀚點頭:“好,若我查出幕後之人,必要你也親見。”
顧清萍低眉一禮:“臣妾謝王爺。”
朱瀚揮手:“回去吧,天快亮了。”
她未多言,轉身而去。
那背影沉穩安靜,卻帶著一種不同於尋常女子的清絕。
朱瀚目送良久,轉身對黃祁道:“若真有人敢在宮中動太子妃的心思,便不只是張苑之流了。”
黃祁低聲道:“屬下也覺,張苑只是棋子。”
“查。凡昭文館近一年與張苑有任何往來者,列名入冊。尤其關注尚書房、翰林院、內閣推薦人選。”
“遵命。”
三日後,冷畫閣。畫閣已成殘樓,一半焦黑,一半積灰。
黃祁帶三人悄然潛入,未驚動坊中百姓。
他們在閣中地板下方尋得一方石匣,鐵鎖已鏽,但未損。
夜返王府,朱瀚親自開匣。
匣中一卷布帛,三封書札,另有一小玉珏,質溫色潤,乃典型北地風物,非中原所產。
書札上未署名,內容卻清晰:
“觀太子之妃,貌美識禮,實可駕鳳。然太子性柔,恐難馭內外之變。可誘其身,亂其心,待機另立……”
朱瀚將信函看完,神色未變,但指間力道卻悄然緊了幾分。
黃祁低聲:“王爺,這分明是蓄意設局。”
“不錯。”朱瀚低聲道,“而且這局不小。”
“是否應呈奏皇上?”
朱瀚緩緩搖頭:“不可。呈上去,就驚動了幕後之人,他們若暫避鋒芒,反難尋蹤。更何況,這信來得太巧,未必真意只為中傷太子。”
黃祁一怔:“難道是……試探?”
“有可能。”朱瀚眼神深邃,“或是那人,欲引我動手。”
黃祁頓了頓:“王爺意思是……他們不怕王爺查,只怕王爺不動。”
“是。”朱瀚冷笑,“如今太子在朝局站穩幾分,那些老狐狸便坐不住了。”
“那接下來……”
朱瀚閉上匣蓋,語氣冷靜卻堅定:“放風,說本王要查清畫匠之死,必要給太子妃一個交代。我要看看,誰急著跳出來滅火。”
黃祁領命離去。
入夜時分,東宮密室。
朱標正讀奏本,顧清萍端茶入內。
“殿下。”
朱標抬頭,疲憊一笑:“你怎親自來?”
“你兩夜未眠,我替你煮了燈前茶。”她將茶放於案前,“也想與你說件事。”
“什麼事?”
顧清萍遲疑了片刻:“我懷疑……昭文館中有人早有預謀,對我不利。”
朱標握筆的手輕輕一頓。
“你怎知?”
“我以往未曾留心,但近半年屢屢有女子入閣講讀,名為誦經,實則探我行止,舉止間常有意無意傳話……”
朱標皺眉:“你早該告知我。”
“我原想忍耐,不想節外生枝。”她頓了頓,“是皇叔提醒了我,我才知事不小。”
朱標眉頭緊鎖。
“清萍……”他低聲道,“你若有事,我便是登基,也不安。”
她看著他,柔聲道:“你若不安,就別再對旁人手軟了。敵人不會因為你仁厚而後退一步。”
朱標抬眼,與她對視,眼中第一次浮現出真正的冷意。
“我明白了。”
顧清萍起身行禮:“臣妾願為東宮,去一趟昭文館。”
朱標一驚:“你去?太危險。”
“正因為我去,才沒人敢疑。”
她語氣不疾不徐,似雲水,實如鐵石。
朱標望著她良久,終是點頭。
“那你去。但記住,不要獨身前往,我命黃祁一隊暗護。”
“是。”
昭文館位於宮城西偏之所,歷代皆為皇子、公主讀書習禮之地,亦設掌籍女官、講經女師,分屬禮部與宮中共管。
其地雖不屬東宮,卻與東宮緊鄰,一牆之隔。
辰時初,顧清萍著常服,由宮婢隨行步入昭文館。
門前執事女官早已得信,迎她入館內正廳。
廳中設几案陳列,多為書簡文冊,女官們紛紛起身行禮,氣氛平和,然神情各異。
“太子妃駕到,諸位免禮。”
顧清萍語音溫婉,微微一笑,落座於主位。
“臣妾近日聽聞館中藏書甚豐,又有名士女史講解論道,特來聽一回。”
掌籍沈女史起身行禮:“殿下所言極是,昭文館近年得禮部撥書三十箱,又添講師兩人,時常有文會相集。”
顧清萍點點頭,目光掠過廳中諸女:“我瞧著,諸位多是才名在外之人,今日既來,不如也讓我聽聽各位妙思。”
她手指輕叩案面:“便以‘鏡影’為題,寫一段意旨,抄一段舊經,皆可。”
此言一出,廳中諸女一怔,有人低聲相商,面色不安,似對這突如其來的題目頗感驚疑。
沈女史面上不動聲色,率先開口:“臣妾願試。”
她取紙筆書道:
“鏡中影非影,人心影尤深。凡目之所見,未必真形,惟心之所識,方為本相。”
顧清萍微微一笑:“好句。”
她接過來細看,又道:“旁人也來。”
不多時,諸女皆以“鏡影”為題寫下一段文字,由宮婢收攏置案。
顧清萍一一細讀,眉目如畫,語氣溫柔,實則心中已迅速篩查。
她熟知朱瀚之法——設題即設局,藏鉤於文,探心於字。
一名年幼女子寫道:“鏡里人靜,心外無塵。”落筆極快,文意平和。
又有一女書:“鏡能照貌,不照骨,影可映身,難映心。”筆鋒斜直,略有張揚。
唯獨一名名叫“傅宜婉”的女史,遲遲未動筆,雙手垂在膝上,眼神遊移,似在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