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凝視他許久,良久點頭:“好,好一個‘議獄非審’,你朱標,終究不再是昔日懦弱之子了。”
“但你記著,朱瀚還在。”
“這天下,不是你一個人的。”
朱標緩緩站起,目光堅定如炬:
“正因如此,我才立議獄。”
“我不求獨權,但求眾心。”
“你可以不服我,但你不能不服這法。”
朱棣怔在原地,片刻後,終於低頭,輕聲道:
“臣弟,領旨。”
王府書房,黃祁手執密報,道:“王爺,衡衡宮修繕已近完工,太監程守義進出頻繁,內中調入兩位不屬司禮監編制的新宮女,據查皆無過往檔案。”
朱瀚眉頭微蹙:“衡衡宮?那是何人主意?”
黃祁答:“據查,此事並非內務監主導,而是由皇后口諭提出,說是‘陛下宿念舊地,意欲重啟講讀之所’。”
“皇后口諭?”朱瀚輕聲念道,眼中閃過一絲幽深,“舊地、講讀、文案……皇兄這是要為誰預留一室講席?”
黃祁問道:“是為太子?”
朱瀚搖頭:“若真為太子,用不著避開東宮通令;若是為旁人……便只可能是那位四皇子。”
“朱棣。”黃祁低聲道。
朱瀚緩緩放下手中茶盞,語氣淡然中卻夾著寒意:“朱棣雖剛受議獄,已然收勢,但皇兄未有責罰,反命其靜觀衡衡宮重修。你覺得這像是什麼?”
黃祁沉聲:“像是在留路。”
朱瀚點頭:“不錯,是留一線,也是試一線。”
“皇兄未嘗不知朱標之堅,也未必看不清朱棣之銳。可他……終究仍要‘兩備’。”
黃祁問:“王爺要不要插手?”
朱瀚輕輕一笑:“若我插手,反倒顯得我在忌憚朱棣。”
“這一步棋,不該由我下。”
“應該由太子親自回應。”
與此同時,東宮書閣內,朱標靜坐案前,一紙密報靜靜攤開,顧清萍拈香煮茶,將一盞香茶推至他手邊。
“殿下,衡衡宮之事,您怎麼看?”她輕聲問道。
朱標目光淡然:“這是父皇給我的一道題。”
顧清萍輕聲道:“若您不應,便是默許;若您先動,反成小氣。”
朱標道:“所以我不應,也不動。”
顧清萍一怔:“那……”
朱標抬起眼眸,平靜卻堅定:“我派人修繕‘建德堂’,取自‘建國安德’之意,設太學講席,召京中學士、進士、監生論講於此,名曰‘儲學問政’。”
“父皇借衡衡宮試我是否忌憚朱棣,我便以開堂施教之名,告天下——我不怕。”
“更重要的是,我不僅不怕,我還要做給他看:朱標,能坐東宮,不靠宮門之爭,只憑問政之實。”
顧清萍望著他,眼中浮現欣慰:“這步棋走出去,天下盡知,太子之學、太子之政、太子之胸襟。”
“那衡衡宮再起,也無人敢再言爭儲。”
建德堂設於東宮南苑,規模不及千策堂宏偉,卻因其“學講之名”引起士林關注。
四日後,朱標親自主持開講,首議《春秋公羊傳》,集儒生之言,論“義統”與“禮治”,言中不避儲君之位,落字皆是“身負大統,不離禮綱”。
當日之後,建德堂文稿流傳朝中,翰林院、國子監皆來求觀,東宮聲望更上一層樓。
朱瀚得訊後,淡淡而笑:“他終於明白,真正的回應,從來不是爭鋒,而是正道。”
“朱棣若有心,還能學會自守。”
黃祁卻低聲道:“可惜……燕王不肯學。”
“他今晨秘密召杜湛、陶慎等舊將入府,雖未調兵,卻似已有不安。”
朱瀚眸中微沉:“他若再動,朝局便亂。”
“是時候,再‘敲打’一次了。”
當天夜裡,朱瀚命黃祁秘密拜訪燕王府。
此去非為奪權,不為逼退,而是當面對話。
朱棣府中,燈火幽暗,朱瀚一身常服,步入偏廳,朱棣獨坐燈下,眼神複雜。
“皇叔大駕,孩兒未曾預料。”
朱瀚笑道:“你我之間,還需‘駕’與‘禮’麼?”
朱棣抿唇不語。
朱瀚落座:“衡衡宮之事,我不管,建德堂之策,我也不勸。但我只問你一句——你如今若登位,你打算怎麼做?”
朱棣一愣,脫口而出:“我自能守國律、定大綱,安百官!”
朱瀚搖頭,盯著他:“錯。”
“你想的是勝朱標,不是勝天下。”
“你要想坐那龍椅,靠的不是擊倒兄長,而是服眾百官,安天下心。”
“你要是不明白這點,這一生,你都只能是一個‘王’,不是‘君’。”
朱棣動容,卻仍咬牙:“可父皇一直留我一線,我為何不能爭?”
“因為你不該爭。”
朱瀚起身,背手而立:“有些位置,是你註定走不到的;有些人,是你永遠比不上的。朱標不是靠我,也不是靠皇兄,是靠他自己走到這一步的。”
“我今日來,不是壓你,不是警你。”
“是勸你。”
“別再失去你最後的分寸。”
朱棣眼中閃爍,良久低聲道:“孩兒……明白了。”
朱瀚立於王府庭中小亭,一襲單袍,端茶於手,目光卻始終落在案上那幾頁飛騎急遞而來的密報。
“王爺。”黃祁走入,低聲稟道,“吏部侍郎韓允、戶部主事周望連日頻至國子監講舍,暗中接觸建德堂諸講學之士。”
朱瀚輕抬眼:“接觸講士?意欲何為?”
黃祁答道:“韓允素與禮部尚書劉廣不睦,恐其趁機拉攏士林,意圖在下科進士薦舉中插手太子堂中之人,以為羽翼。”
朱瀚冷笑:“這等人倒是比燕王更狡。”
“朱棣尚知權謀不可明爭,而這些自詡清議之人,卻將士林當作羽翼,將講堂當作驛站。”
“他們想借太子的勢,養自己的名。”
黃祁道:“是否要立刻示警太子?”
“不急。”朱瀚輕抿茶水,“東宮建德堂開講,本是太子自立之局。他要學會佈陣、也要學會拔刺。”
“讓他自己察覺,自己處理。”
“若他連這一點都辦不到,那他便還不配坐穩東宮之位。”
黃祁低頭應是,卻又遲疑:“王爺……若此事蔓延,恐有官評流轉,牽連士林與朝議。”
朱瀚卻忽然一笑:“你放心,朱標比你想得更清醒。”
建德堂講席,今日所議為《尚書·洪範》之“大中至正”,臺下諸士皆聚,朱標居於高座之上,著素青衫,神色沉穩。
“諸位。”他朗聲開口,“大中者,權衡之道也;至正者,行德之本也。”
“若學識之士只知趨勢、附勢,而不思明道守正,那即便列名朝列,也不過是附骨之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