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一個只有孩童心智的瘋子說話,說皇帝馬上就會賞賜東西下來,很快就不冷不餓了;
說鳳鸞春恩車就在冷宮門口,好好睡一覺,天亮後就能離開了;
還說皇帝從未忘記曾經臨幸過一個小宮女,一直想來見一見,只是吳貴妃不允。
瘋子記性差,聽過的話從來不記得。
意行像哄小孩兒一樣哄自己的娘。
可娘像一面鏡子,面對面照久了,他似乎也要發瘋。
於是在閒暇之餘,他找到一位新朋友。
那是一隻很機靈的五枝鼠,鵝黃色,圓滾滾得像兔子,精通各宮牆縫地道,總能在填飽肚子後,蹲在窗前陪意行看月亮。
意行說小鼠小鼠,我為甚麼要活在世上呢。
五枝鼠說吱吱。
意行說小鼠小鼠,你能不能挖出一條能過人的地道,讓我帶娘離開呢?這裡實在太冷了,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們。
五枝鼠說吱吱吱,多吱一聲,算是答應了。
從那以後,五枝鼠常來冷宮做客,卻沒空陪意行看月亮了。
意行不孤獨,因為他總聽見床下有咕嚕嚕的響動。
每當娘驚恐地躲進他懷裡、說吳貴妃派人來殺他們了,他都會輕聲安慰:娘不怕,娘好好睡,我朋友在努力打洞,很快我們就能出去啦。
小孩子的話哪能做真呢?
五枝鼠到底沒能幫他們逃出宮。
這並非因為它的爪子不夠鋒利、它對朋友不夠仗義,而是它在偷食時被宮人逮住。
宮人嘿一聲“好肥的耗子”,一腳把它踩個半平,再攥著尾巴甩來甩去,像丟飛球似地丟了出去。
意行出不了冷宮,自然不曉得朋友出了變故。
當夜月亮升起,他沒聽見床下響動,以為五枝鼠忙著偷食來晚了。
這不要緊,他開啟窗等它也行。
可等了許久,他也沒等到熟悉的身影,卻隱約聽見夏蟲夜鳴中有幾聲微弱的吱吱。
他悚然望向窗外。
那是一團被血染紅的毛球,在冷藍月光下一點點地挪,卻沒能在石板上留下絲毫血跡。
它的血早已流乾了。
五枝鼠死在意行窗前,他愣了許久,好容易接受這個事實,發誓再不交任何朋友,更不會把任何東西放進心裡。
護不好,留不住,何苦要平添煩惱?
意行第一次翻出冷宮,是為了安葬五枝鼠。
其實冷宮也能埋,但太監們都說這地方風水不好,他想尋個寶地,讓五枝鼠下輩子投個好胎,不用再被人踩成一灘肉泥。
哪裡風水好呢?意行沒法細究這個問題。
他明明是皇子,宮中那麼多殿宇,卻都不准他這個野種進去。
無奈之下,他只好繞開巡夜的侍衛,鑽到御花園去。
偏偏意行運氣不好。
那夜月光明亮,一群與他年歲相仿的男孩女孩秉燭夜遊,隨侍宮婢侍衛無數。
他怕被逮住,只好抱著死鼠躲進廊下。
遠處嬉笑聲不斷,那群人在泛舟放燈,他緊緊閉上眼,命令自己不要聽,不要看,更不準心生羨慕。
可小孩子哪能管住心?他到底望了過去。
這一眼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
意行望見了將來會被他一一抹殺的兄弟,還望見了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背影。
思索間,那條麻袋已經筋疲力盡,再也挪不動分毫。
意行輕輕嘆息,他原本打算這人若能爬到馬車近前,就濫做好人救他命。
偏巧這人不爭氣,辜負他難得的憐憫。
“可惜了。”意行語氣散漫,“給他個痛快,踏過去吧。”
何妄頷首,如實吩咐駕車侍衛。
侍衛正要揚鞭,地上那麻袋發出奄奄一息的聲音:“殿……下……”
意行放簾的動作頓住,目光探究盯著那麻袋,對何妄道:“去看看。”
“是。”
何妄下了馬車,掩鼻走上前,拔刀劃開麻袋。
認清那毫無血色的臉後一怔,回頭望向意行:
“殿下……這是李大人。”
(五枝鼠:倉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