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昭昭在滿載紅粉青綠的竹簍中找到曾熟識的紅花,遞上錢,買了一大把,同時問:“今天是什麼節嗎?”
“花神節!”小丫頭笑著答,指著人流湧去的方向說:“街那頭有個花神廟,保佑人平安富貴的,拜了以後還能求籤問卦,再吉祥如意也沒有了!”
昭昭空了一瞬,似乎就是在去年這個時候,她和小多手牽著手走在街頭,兩人從一個攤子跳到下一個攤子,對世間萬物都有著稚嫩而熾熱的好奇。
彼時,他們以為前路光明人生無限,卻沒想到那平平無奇的一日,就是安穩日子的終點。
別過小丫頭,昭昭沒去花神廟,只是捧著一束不合身份的花,漫無目的地遊蕩,如一片隨波逐流的落葉,不知漂向何處。
漸漸的,周圍人愈稀、聲愈寂,耳邊除了風聲,還有若有似無的曲聲。
昭昭豎耳細聽,是月琴,其間夾有清豔唱腔。
她尋著月琴聲找去,繞街轉巷,原以為彈曲的是花樓裡的姐兒,沒承想是個街邊賣藝的歌女,唱的是——
……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座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這不是好寓意的曲,周圍也不夠熱鬧,歌女身前連一個駐足停留的人也沒有。她仍彈得動情,昭昭在旁靜聽,待一曲罷,才輕輕拍手:“好曲。”
歌女面容風霜:“姑娘謬讚。”
昭昭遞出一枚碎銀:“可否借琴與我彈一曲?我的琴丟了,再也尋不回來了。”
歌女搖搖頭,將琴捧給昭昭:“曲樂之人不論金銀。”又望向昭昭身後:“隨您來的這位公子,多半也想聽。”
隨她來?
昭昭調絃的手頓住,茫然回頭,只見月光下修逸神容如水,像一道美好縹緲的影子。
“你跟來做甚麼?”
“今夜過節,外面太熱鬧了。”修逸淡淡說,“有些人形單影隻,會胡思亂想,覺得自己沒有家。”
“那可不是我。”
昭昭盤腿在石階坐下,手指輕拂琴絃,一陣輕鳴:“我從前最討厭彈琴唱曲,娘卻說那是我的看家本領,我不甘心做個以色侍人的小妓女,所以丟掉了那把捆住我十幾年的琴,發誓到死也不再碰……衝你跟了我這麼遠,我為你破例,你想不想聽我彈一曲?”
“你情願彈,我就聽。”
昭昭笑起來,自嘲自憐道:“從前別人聽我彈琴,二十文一曲。現在我不要錢,你聽完,往後甚麼也別再問我……不僅如此,還要陪我去做一件事。”
“什麼事。”
昭昭試了幾個音:“明晚陪我去城外看星星。”
她吃準他會同意,說罷便輕輕撫弦。
經歷生死起落,她的琴聲再不似從前那般的婉孌動人,變得清冽錚然,像籠著霧的泉,鳥兒宿在泉邊孤樹,振翅驚落滿樹寒露。
昭昭回想從小學到大的唱詞,哼了幾聲,才發現荒腔走板得不像樣。手也變得又糙又硬,指間的繭厚厚一層,撫撥琴絃不甚靈巧,常彈錯音。
也罷。
她生疏地笑了笑,模仿從前小多說書的語調,伴著琴聲幽幽說:
“小時候我在說書攤子上聽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她一定要去某個地方、做一件事,但很不幸,她走夜路時被狐狸掏了心。明明已經死了,屍體卻憑著執念,留在原地不肯腐去。”
“狐狸被她的倔強打動,又沒法讓她復活,只好用法力化出一盞燈,放進她空蕩蕩的心口。”
“她就這樣似是而非地活過來了。狐狸告訴她,為了燈燃得久,不要和人說真心話,更不要大聲歡笑,下雨天記得要打傘,遇到喜歡的人一定要躲遠……”
“為何。”修逸問。
“有情人就有傷心淚,說不好哪滴淚就落進心口,澆熄了燈,讓她瞬間燼然成灰——”
甕。
故事講完,琴聲寂然。
——
又是深夜,又是倉房。
幾個醉醺醺的太監踹開門,衝身後力夫們擺手道:“動作快點!趕緊整完了,別耽誤老子回家摟婆娘!”
“是!”
力夫們擼起袖子幹活,換糧偷糧輕車路熟。太監們聚在角落偷閒,其中一個笑道:“你新納的小妾聽說才十四五?嫩得一掐就滴水,從哪兒搞來的?”
被問的太監嘿嘿道:“原本落不到我手裡……她啊,是李大人搞來送給咱們爺爺的,水靈得很,實在是個寶貝。”
“那爺爺怎把她轉手送了你?”
“這話你可別跟外人說……”太監壓低聲音,“爺爺防著姓李的呢,收些沒耳朵嘴巴的錢糧尚可,哪敢把活生生的女人放枕邊?又不好拂李大人面子,才送到我手上。唉,咱們捱了一刀的太監就這點好,不會下頭一熱就狗似地追著女人跑……”
米堆後,謝消慶呸了一聲:“姓李的瞧著人模狗樣,私下淨搞這些腌臢手段!”
小多把他往裡拽了拽,謹慎問:“謝公子,咱們今晚真能拿住他們?他們是御馬監的人,牽扯到宮裡……一般的官貴怕是壓不住。”
“你放心。”謝消慶指著倉頂,“我上面那人有通天的關係,什麼魑魅魍魎都能壓死咯!已經說好了,她待會就帶人殺來!”
小多聽得一愣一愣:“這麼狠?”
謝消慶煞有介事地點頭,心裡卻火急火燎:這群閹狗就要撤了,抓賊抓姦,昭昭再不來就晚了!
幾十袋糧裝上一排牛車,太監們照舊吩咐幾句,翻身上馬要走。
小多皺眉道:“謝公子,你老大怎還不現身?”
謝消慶信昭昭,硬著頭皮答:“她不愛常理出牌,準是在外頭埋伏著呢。走,跟上去瞧瞧。”
牛車和太監們繞出倉區,一起踏上土路。
謝消慶帶著小多尾隨,見兩夥人有分道揚鑣的勢頭,他額上急出汗珠……約好的事,昭昭怎還不來?
小多也狐疑得狠:“謝公子,這附近全是林子,你老大逮幾條閹狗,似乎犯不著躲在暗處埋伏……她當真來了麼?”
話音剛落,前頭那群太監忽然罵起來:“哪個不開眼的敢擋爺爺們的道?”
他們使勁叫喚,嚷了幾句,突兀地噤了聲,好似走夜路撞上了鬼,紛紛跪地磕頭,自扇耳光。
不消說,這定是昭昭帶人來了!
謝消慶心頭大喜,望向太監們跪拜的方向,卻見威懾太監們的不是寧王府的大隊兵馬,而是兩道並轡而行的身影。
是修逸和昭昭。兩人說好出城看星星,打扮清簡,沒半點煊赫的氣勢,反而像一對踏青冶遊的少男少女。
謝消慶懵了,這與他給小多吹的牛相差甚遠。
他尷尬側目,卻見小多呆呆杵在原地,目光失神,指著修逸身邊的昭昭,難以置信地問:“……謝公子,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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