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往後,她手上血淋淋的再也洗不乾淨了。小多垂下頭,沮喪道:“是雲兒姐。”
雲兒是樓裡頂漂亮的姑娘,性格潑辣,腦子清醒。
她端著清倌的架子,把男人當狗逗,栽在她手裡的男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通常情況下,那些男人的銀子花出去了,卻連雲兒的手都沒摸到,更別說一親芳澤。
昭昭蹙眉:“什麼男人能把她哄上床?”
“就是那個放印子錢的……”
不等小多說完,兩人已經走到了西院,裡面傳出雲兒撕心裂肺的聲音:
“趙四,你個狗孃養的王八蛋……姑奶奶要殺你十八代祖宗!”
還沒進屋門,就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這味道昭昭並不陌生,懷孕的女人喝了涼湯都這樣。
那玩意兒是由紅花和赤汞兌成的,一碗喝下去,肚中孩子片刻便會絕氣,之後只需將死胎排出即可。
這法子聽著簡單,可過程中的女人卻痛苦無比,渾身上下冰烈火燒一般。
落胎後也有諸多後病,輕則中毒,重則喪命。
許是疼到了極致,喝了涼湯的雲兒罵著罵著竟然哭了起來。
房門被推開,一個小丫頭端著一盆血水出來,見了昭昭如同看到救星:
“昭昭姐,你終於來啦……”
昭昭躲開她眼裡希冀的光,哄道:“放心吧,雲兒姐不會有事的。”
說罷,她讓小多在外面等候,自己推門進了屋。
屋中燭火昏黃,地上的血紅得發黑。
順著血往前望,雲兒躺在床榻上,四肢都被用繩子綁了,蒼白的臉上淚混著汗,嗓子已經哭喊啞了:
“殺千刀的……明明知道姑奶奶怕疼……”
昭昭用溫水溼了帕子,擦雲兒額上的汗,把手塞到她手裡,輕聲道:“雲兒姐,痛就握緊我,捱過這會兒就不痛了。”
其實昭昭知道,雲兒也知道——真正的痛還在後面。
虞媽媽派到她來這裡,是讓她守著雲兒落胎的。
若是一碗涼湯沒落下胎,就要灌第二碗,第三碗……終究不行的話,就只能由昭昭親自出手,把雲兒腹中胎兒杖死或者纏死。
雲兒流著淚,哀慼又自嘲地笑了:“男人騙我也就罷了,連你也騙我。”
昭昭垂下頭,沒再說話。
她懂點皮毛的醫術,用手摁住雲兒的脈搏,片刻後她神色凝重,移開了手。
胎兒的脈象還強得很。
尋常人家都盼求兒孫的身體強健,可妓女最不盼這個,無法降生卻身強體壯的胎兒只會讓母親多受磨難。
昭昭的手絞著衣襬,別過頭沒看雲兒蒼白的臉,艱難道:
“下不來。”
淚水和汗水把雲兒的髮鬢全打溼了,絲絲縷縷地粘在臉上,她顫了顫蒼白的唇:
“昭昭兒,再給我倒碗涼湯吧。”
盛涼湯的銅水壺就在桌上,鏽跡斑斑,蒼老得像一張歷經無數苦難的女人的臉。
昭昭倒出一碗,手止不住地發顫,她看著碗中自己的倒影,唇亡齒寒地想到自己將來也會有這一天。
她想著,想著,艱難地把碗遞到了雲兒唇邊。
手顫得越來越厲害,像是有人在狠狠地碾踩她的心,她居然難過得也想哭,彷彿躺在面前的人就是自己。
雲兒哄她,輕聲說:“……昭昭兒,別覺得對不住我。”
昭昭扶住她的頭,閉上眼,心一橫把涼湯灌進了她嘴裡。
藥效發得很快,雲兒如同被摧筋斷骨一般痛吟起來。
為了防止落胎的姑娘們弄傷自己,虞媽媽下令用繩子將她們的四肢綁住,不準動彈。
雲兒揪著繩子,幾片指甲齊根斷裂,滿手是血。
昭昭想抱住她,湊近時才發現,她疼得快把牙咬碎,齒間已經滲出了猩紅。
雲兒眼中沒有恨沒有怒,只有死寂般的空洞,像是一萬年也沉不到底的深淵:
“昭昭兒……給我個痛快……給我個痛快……”
昭昭抱住她,緊緊地抱住,一句話也說不出。
雲兒的淚把昭昭頸間打溼,外人口中精明伶俐的婊子此時嗚咽得像個孩子,一會說“我怎麼信了他的鬼話”,一會說“世上對我最好的人竟然也騙我”。
最糊塗時,雲兒說出了一句極可笑的話——
“他說他會娶我。”
從會走路起,昭昭就知道這種鬼話萬萬信不得。
世間男子多薄倖,對良家女子都做不到有始有終,怎會對她們這些妓女有真心?
聰明如雲兒,竟然也栽在了男人身上。
好在第二碗涼湯下去後,胎兒順利死於腹中。
昭昭給雲兒餵了凝血的藥,又幫忙清理了身體。
天亮時,昭昭終於帶著一身血腥味出了屋子。
小多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睡著了,揉著眼問昭昭:
“雲兒姐還好吧……”
昭昭搖搖頭,懶得多說。
料峭晨風中,她抱著自己的手臂緩緩蹲下來,看著地上運著樹枝的螞蟻,良久才開口道:
“小多,將來我也會這樣嗎。”
小多沒有說話,從袖子裡掏出虞媽媽送給昭昭的那根菸槍,藉著簷下快熄的夜燭點燃了,遞給昭昭。
昭昭沒拒絕,接過來悶了幾口,嗆得唇間鼻間全是旱菸的苦味。
難怪虞媽媽會說她早晚用得上,原來是因為這東西能讓她聞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昭昭靠在門柱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她累了一夜,漸漸眯過去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昭昭夢見了菩薩。
那菩薩並不慈悲,居高臨下的目光中卻帶著譏諷般的憐憫:
“昭昭,手上沾血的感覺如何?”
若是他慈眉善目一些,昭昭倒不介意在夢裡大肆懺悔。
可他如此輕蔑,不信神佛的昭昭便頂撞道:
“你好意思問我?佛說普渡眾生,怎麼不來渡一渡我們這些苦命人?”
菩薩寒聲道:“你害人性命,身有冤孽,我佛不渡孽障。”
“狗屁菩薩,竟是個不識黑白的睜眼瞎,連怨頭債主都分不清。”
昭昭冷笑,“罪魁禍首難道是我?分明是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
菩薩哈哈大笑,語有譏嘲:“如此乖戾的心性,難怪將來會踏著屍山血海走出一條通天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