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嬌

第3章 3歧路(一)

從今往後,她手上血淋淋的再也洗不乾淨了。小多垂下頭,沮喪道:“是雲兒姐。”

雲兒是樓裡頂漂亮的姑娘,性格潑辣,腦子清醒。

她端著清倌的架子,把男人當狗逗,栽在她手裡的男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通常情況下,那些男人的銀子花出去了,卻連雲兒的手都沒摸到,更別說一親芳澤。

昭昭蹙眉:“什麼男人能把她哄上床?”

“就是那個放印子錢的……”

不等小多說完,兩人已經走到了西院,裡面傳出雲兒撕心裂肺的聲音:

“趙四,你個狗孃養的王八蛋……姑奶奶要殺你十八代祖宗!”

還沒進屋門,就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這味道昭昭並不陌生,懷孕的女人喝了涼湯都這樣。

那玩意兒是由紅花和赤汞兌成的,一碗喝下去,肚中孩子片刻便會絕氣,之後只需將死胎排出即可。

這法子聽著簡單,可過程中的女人卻痛苦無比,渾身上下冰烈火燒一般。

落胎後也有諸多後病,輕則中毒,重則喪命。

許是疼到了極致,喝了涼湯的雲兒罵著罵著竟然哭了起來。

房門被推開,一個小丫頭端著一盆血水出來,見了昭昭如同看到救星:

“昭昭姐,你終於來啦……”

昭昭躲開她眼裡希冀的光,哄道:“放心吧,雲兒姐不會有事的。”

說罷,她讓小多在外面等候,自己推門進了屋。

屋中燭火昏黃,地上的血紅得發黑。

順著血往前望,雲兒躺在床榻上,四肢都被用繩子綁了,蒼白的臉上淚混著汗,嗓子已經哭喊啞了:

“殺千刀的……明明知道姑奶奶怕疼……”

昭昭用溫水溼了帕子,擦雲兒額上的汗,把手塞到她手裡,輕聲道:“雲兒姐,痛就握緊我,捱過這會兒就不痛了。”

其實昭昭知道,雲兒也知道——真正的痛還在後面。

虞媽媽派到她來這裡,是讓她守著雲兒落胎的。

若是一碗涼湯沒落下胎,就要灌第二碗,第三碗……終究不行的話,就只能由昭昭親自出手,把雲兒腹中胎兒杖死或者纏死。

雲兒流著淚,哀慼又自嘲地笑了:“男人騙我也就罷了,連你也騙我。”

昭昭垂下頭,沒再說話。

她懂點皮毛的醫術,用手摁住雲兒的脈搏,片刻後她神色凝重,移開了手。

胎兒的脈象還強得很。

尋常人家都盼求兒孫的身體強健,可妓女最不盼這個,無法降生卻身強體壯的胎兒只會讓母親多受磨難。

昭昭的手絞著衣襬,別過頭沒看雲兒蒼白的臉,艱難道:

“下不來。”

淚水和汗水把雲兒的髮鬢全打溼了,絲絲縷縷地粘在臉上,她顫了顫蒼白的唇:

“昭昭兒,再給我倒碗涼湯吧。”

盛涼湯的銅水壺就在桌上,鏽跡斑斑,蒼老得像一張歷經無數苦難的女人的臉。

昭昭倒出一碗,手止不住地發顫,她看著碗中自己的倒影,唇亡齒寒地想到自己將來也會有這一天。

她想著,想著,艱難地把碗遞到了雲兒唇邊。

手顫得越來越厲害,像是有人在狠狠地碾踩她的心,她居然難過得也想哭,彷彿躺在面前的人就是自己。

雲兒哄她,輕聲說:“……昭昭兒,別覺得對不住我。”

昭昭扶住她的頭,閉上眼,心一橫把涼湯灌進了她嘴裡。

藥效發得很快,雲兒如同被摧筋斷骨一般痛吟起來。

為了防止落胎的姑娘們弄傷自己,虞媽媽下令用繩子將她們的四肢綁住,不準動彈。

雲兒揪著繩子,幾片指甲齊根斷裂,滿手是血。

昭昭想抱住她,湊近時才發現,她疼得快把牙咬碎,齒間已經滲出了猩紅。

雲兒眼中沒有恨沒有怒,只有死寂般的空洞,像是一萬年也沉不到底的深淵:

“昭昭兒……給我個痛快……給我個痛快……”

昭昭抱住她,緊緊地抱住,一句話也說不出。

雲兒的淚把昭昭頸間打溼,外人口中精明伶俐的婊子此時嗚咽得像個孩子,一會說“我怎麼信了他的鬼話”,一會說“世上對我最好的人竟然也騙我”。

最糊塗時,雲兒說出了一句極可笑的話——

“他說他會娶我。”

從會走路起,昭昭就知道這種鬼話萬萬信不得。

世間男子多薄倖,對良家女子都做不到有始有終,怎會對她們這些妓女有真心?

聰明如雲兒,竟然也栽在了男人身上。

好在第二碗涼湯下去後,胎兒順利死於腹中。

昭昭給雲兒餵了凝血的藥,又幫忙清理了身體。

天亮時,昭昭終於帶著一身血腥味出了屋子。

小多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睡著了,揉著眼問昭昭:

“雲兒姐還好吧……”

昭昭搖搖頭,懶得多說。

料峭晨風中,她抱著自己的手臂緩緩蹲下來,看著地上運著樹枝的螞蟻,良久才開口道:

“小多,將來我也會這樣嗎。”

小多沒有說話,從袖子裡掏出虞媽媽送給昭昭的那根菸槍,藉著簷下快熄的夜燭點燃了,遞給昭昭。

昭昭沒拒絕,接過來悶了幾口,嗆得唇間鼻間全是旱菸的苦味。

難怪虞媽媽會說她早晚用得上,原來是因為這東西能讓她聞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昭昭靠在門柱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她累了一夜,漸漸眯過去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昭昭夢見了菩薩。

那菩薩並不慈悲,居高臨下的目光中卻帶著譏諷般的憐憫:

“昭昭,手上沾血的感覺如何?”

若是他慈眉善目一些,昭昭倒不介意在夢裡大肆懺悔。

可他如此輕蔑,不信神佛的昭昭便頂撞道:

“你好意思問我?佛說普渡眾生,怎麼不來渡一渡我們這些苦命人?”

菩薩寒聲道:“你害人性命,身有冤孽,我佛不渡孽障。”

“狗屁菩薩,竟是個不識黑白的睜眼瞎,連怨頭債主都分不清。”

昭昭冷笑,“罪魁禍首難道是我?分明是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

菩薩哈哈大笑,語有譏嘲:“如此乖戾的心性,難怪將來會踏著屍山血海走出一條通天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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